我的頭髮三四十年一向保持差不多的髮型,及肩的長度,大大的波浪。每天晚上睡覺前,用綠色的髮捲捲上才上床。
來這個旅社工作已經快要十年了,我記得是人家介紹來的。當時應徵我的是一個很有貴氣的一個老板娘,她乾乾淨淨地,拿了一張紙要我寫下名字和聯絡電話,和地址。她問了我的年記,再問了我的家庭狀況。我都一一回答她,我父母健全,在菜市場賣菜,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
我在五年前讓人作媒嫁給西邊村子的一個賣豬肉的人家,生了二個小孩後,我便再也無法受育,醫生說這原因很複雜,如果想再生,他可以幫我打針,但一根針要花我一百塊!
醫生在這鎮上蠻有名的,他還娶了一個很高學歷的小姐姐做他太太。喔!這一部份我不能說太多,因為那一部份和我有點關係。
我曾在他的診所看過他太太,瘦但仍均稱,長長的直髮束在後腦,用幾根白色珍珠的簪子固定住,耳邊有一小撮無法收起的,她就在我面前一直用手指抓著它。
丈夫家中人丁頗旺,我只生了二個孩子,婆婆一直希望我再多生幾個。丈夫個性粗魯,早上三四點起床批買豬肉後,再開攤用大刀剖開,再一一分解不同部位的肉種,我跟著婆婆和公公在另外一邊叫賣油蔥醬和醃菜,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因為很多人的家裡都會自己做這些東西,只要一些豬皮和洋蔥,就能做成油蔥醬了。
在床上,丈夫對我的也像剖切豬肉一樣。他的手半油半濕,從我的內衣探入,抓到乳房後慢慢搓捏,再把我整個人擁過去,用嘴巴吻咬,然後撲上我。記得第一晚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想他在婚前應該有玩過女人,關於床第之事,顯得有他的一套流程和速度。那種痛感,像是某種東西被狠狠撕開,聽到東西好像被啵地一聲裂開來了,我的處女青春也在他的身子下完全消失了,就算他抱著我,像心肝寶貝一樣拍著我的胸口,要我再睡一會,我卻用枕頭角邊的布,擦去一顆顆眼淚。
為什麼我這麼傷心呢?我不知道。
反正,公婆的攤子在四五年後就生意很不好,我決定再去找別的工作,不想一天到晚在家裡,聽婆婆一直不斷游說我生第三胎的論調,和丈夫一起在家午睡,那種侵略式的夫妻性愛。
那一天應徵完,那秀氣的老板娘告訴了我薪水和工作時間,便叫我明天來上班。
她生有一子一女,兒子在當兵,女兒再一年便要嫁人。她身體很不好,那天見她一直摀嘴咳著,咳多次了,拿起白瓷杯喝幾口茶,聞得出來那是中藥,濃濃地自杯中散出,還沾了她一臉一手。
一做,就是三十年。我始終沒生第三胎,而我的二個兒子,老大傳承丈夫的工作,繼續擺攤賣豬肉,老二在工廠上班,做了二十年,換了幾家公司,小小的組長。他們後來都娶了媳婦,不再住家裡了。公婆在前幾年,剛好旅社的老板過世後沒多久,我的公公先癌症去世(吃太多檳榔),再來婆婆也跟著心臟病發作,在家裡往生來不及搶救。
那時我在旅社工作,而兒子們送他們的奶奶去醫院時,在路上早已斷了氣。
她一生怨懟我沒能再多生幾個兒子,可是我的反叛因子在血液裡告訴我,別人怎麼說我不一定要這麼做。我一生平淡無波,沒有什麼大起大落,工作只有三個,婚前跟父母一起種田賣菜,婚後賣了幾年的油蔥醬和醃菜,再來便到旅社工作。
公婆和丈夫看不起的旅社櫃台工作倒也支持了他們二個人的醫藥費,和我丈夫的生活費。有好幾年他們又怨又無奈,誰叫自己的兒子懦弱無能,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又無奈收入不夠,我不能不上班。一時之間那種難堪與無力的心態讓他們看到我也只能挑小毛病謾罵。
唯一能攻擊我的,就是我生不出來第三胎。
我就是這種女人,怎樣?
旅社的老板去世後,換老板的兒子做了老板。他個性沈默,內向。一 向很低調,而且遲遲未婚,街頭巷尾的人都替他做了不少媒人, 看來看去,他只會笑笑,然後點起一根煙,坐在大廳,每天看報,檢查打掃後的房間,偶爾掃掃樓梯,倒倒垃圾,固定在天黑時打開招牌,在六點時點收現金,讓我下班,然後在天亮時讓夜間的男櫃台阿平下班。
他的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被綁在旅社,沒有什麼娛樂,沒有什麼自己的家庭時間。感覺我和阿平是他唯一的家人。不過,除了那個女人。
我不能說太多,她是我看過最溫柔最美麗最善良的女人。
我真的不能說太多。我敬重那個女人,讓我小老板一生珍愛的女人,她具備的魔力是任何女人都比不上的。要是我是男人,我也會追求她。
那天她來投宿後,第二天我才看到她。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束腰洋裝,紅色的皮帶,和白色的低跟皮鞋,微微笑著走下樓梯。她和那些妓女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所有的其他,看起來和他完全不搭配。她看來多麼清醒,多麼潔白,多麼乾淨,乾淨到感覺全身上下用肥皂清洗過,再噴上高級香水。但我很清楚,在她身上我沒聞到香水,倒有一種陳年傢俱的香味,一種樟木頭味。她把鑰匙留給了我,我那時起身聞到她的氣味。
很香,很甜,很靜,很淡。
她出身真好,我羨慕死了她。
那一撮細髮,現在又熟悉地在我面前了,她依然揪著它,風吹來,刮了她的臉頰。她卻笑得好自然,好開心。是我從沒看過的表情。
身後跟著下來的,是小老板。他穿了一套全新的襯衫和長褲,還穿了皮鞋。
我一定眼花了。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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