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你在小小的骨灰罈裡,冷不冷?」
外公生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今天大年初三,媽媽跟兄弟姊妹固定的聚餐上。那天,天氣陰冷,舅舅、舅媽、阿姨、姨丈及我們這些孫兒輩幾乎都到齊了,外公很削瘦,戴著禦寒帽、穿著厚外套,還是要電暖爐在身邊暖身,我以為,老人家都怕冷。外公常常是靜默的,他看見兒女孫兒都回來,露出鑲銀的牙,開心地笑了,但是外公的笑很含蓄,就像他溫良謙厚的個性。「阿公,新年快樂,祝你身體健康吃百二。」外公笑了,輕拍我的手背。
過完年後,我回到台北,對鄉下安詳寧靜生活的嚮往,只偶爾出現在忙碌、快速與競爭、出人頭地交互替換間的狹小空隙。我不常想起鄉下,只在疲憊勞累時,想回去鄉下走走,看看平靜的鄉村農田。外公在鄉下住了他人生大部分的時間,晚年這幾年,大舅舅接他到城市裡住,外公不習慣,他的兄弟姐妹親戚都在鄉下居多,那有他耕種過的土地,空氣中有他熟悉的土地及稻草味,人生的回憶與情感,不論悲喜,都繫在中壢山東里這塊土地上。
三月九日早上我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外公腎臟癌細胞擴散,病危,八日就住院。九日中午,媽媽說外公出院回家了,我才放下擔心,但不久又聽說住進另一家醫院。我跟媽媽聯絡,陸續得知外公時好時壞的消息。十一日,外公回到山東里的家,上午近十一點,兒女隨侍身旁,他含笑歸去,享年七十七歲。接到媽媽打來報喪的電話,我腦中一片轟然,但旋即冷靜安慰媽媽,說:「人都會死,阿公這樣是解脫了。」我平常心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惡耗,反而擔心舅舅、阿姨、媽媽會不能接受這事實,那時,我還平靜地跟朋友說我要請喪假,回鄉下奔喪。
三月十四日,媽媽載我回到外公家,門上掛著粉紅色的布簾,黑色的「嚴制」映入眼底,我難掩心酸,入內給外公上香,我默默祝禱著,請三寶佛接外公到西方極樂淨土,請外公萬緣放下,我會永遠懷念他。大家臉上都是悽戚,還有疲憊與不捨。我看見好久不見的二舅舅,以為看見外公,二舅舅長得最像外公,讓我錯以為外公沒離開我們。阿姨們的眼眶都是紅的,連平日談笑風生的小舅都沉靜了。我們圍坐在廚房桌旁折往生蓮花及元寶,每折一張往生金紙,稱頌一句「阿彌陀佛」,說是迴向給外公。「阿彌陀佛,阿公你有聽見嗎?我回來了。」高中一年級時,外婆過世,離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婆已經事隔八個月了,我也沒見到外婆生前最後一面,如今外公也離世,我還是錯過,回到家中,只見到蓋上往生被的棺材,孤寂冷清地擺放在客廳,大悲咒從錄音機裡緩緩地流洩出,渲染一室悲戚,我望著外公的遺照,回想我記得的關於外公的回憶。
外公是受日本教育的,在他身上,日據時代接受的思想引導著他的行為,他去日本旅行,回來後跟我說東京街道多整齊、日本人務實、努力的情形…。外公也是這樣個性的人,他生活平淡簡單,個性拘謹。外公年輕時的事,我都是聽阿姨、媽媽告訴我的,「爸甲媽尚愛鬥,因為爸爸有受過日本教育,媽媽無,媽擱愛唸,所以兩個常常鬥…。」「爸爸較早嘛去甲人幫忙殺生的事,老了覺得自己以前做的不對,就每天唸阿彌陀佛懺悔,脾氣也改很多…。」阿公,我聽著你的往事,在心底試圖描繪出你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樣子;晚年時一心嚮佛、懺悔改過的虔誠。但是想像總有限啊!我很後悔你還在世時,我總以忙學業為理由,不常回來看您,連過年大家聚餐我也沒有每年都回來,阿公,我真的後悔,可是來不及了!
到您的房間,古早的四腳大眠床,床邊還掛著您的襯衫與雨傘,我想像您跟阿媽在這一張床上共眠了幾十年的人生。衣櫥裡還有您以前常戴的帽子,二阿姨說:「爸爸愛戴帽子,他戴帽子很好看。」我跟媽媽都靜默。一張使用多年的書桌,桌燈還微弱地亮著,阿公,您一定是生活得井然有序的人,我看見您的物品、衣物雖不多,卻都排放得整整齊齊。我看見一本您記載與親族間婚喪喜慶收送禮金、奠儀的本子,年、月、日、人、事、金額都清清楚楚、一筆一劃地用心寫下;另一本桌曆,您每過一天,就在日期上畫一個叉,感謝上天讓您多活一天,您還細心地記下孩子、孫兒的生日,阿公,我看著,可以感受您愛我們的心、對我們的疼愛,當您想念我時,我在台北或其它地方忙著我自己的事情,並沒有像您掛念我一樣想念您,如今睹物思人,我不禁又一陣鼻酸眼眶濕潤。帶一份訃聞回台北要跟老師請喪假,阿公,三月二十四日,我會回來送您最後一程。
昨天晚上回到家,爸爸、媽媽、妹妹已經趕回去做二七法事,我來不及回去,自己在家裡,回想從知道惡耗到現在心情的轉變。阿公,我想您不會希望我太難過。
今天清早五點半就出門回外公家,進門後,換上外孫女的喪服,上香,我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看著棺木,看著往生被上縫了一百零八朵往生蓮,阿公,我真的希望您乘坐在蓮台上,往生西方淨土,沒有悲喜牽掛煩惱,人世裡的我們對您有著深切的懷念,但,阿公啊,您不要擔心,我們會好好照顧自己,您離世,沒有人世的債了,但情份卻能連繫在不同世界的您與我們。
家祭與公祭結束了,棺木要移出廳堂,上車運往火葬場火化,起棺的那一刻,我在門外,背對著您,不能回頭看,眼淚不停地落,好想回頭再看您一眼。封釘,我們跪著,痛哭失聲,捨不得這一釘釘下,是不是真的緣盡了?移棺外出,幾番停棺,我們圍著您痛哭,捨不得您走,舅舅們的悲哀盡現於眼淚中,阿姨們跟媽媽也哭得幾乎虛弱跌倒,舅媽們、姨丈們,難掩悲容,孫輩的我們,也哭喊著您,阿公,您不要走,我們還需要您的疼愛!
您靜靜地躺著,法師帶著我們唸經迴向,我注視著您,希望您前方那黑色的小門不要打開,我不能想像您在熊熊大火中燃盡成一堆灰,在唸完經文後突然衝動地想上前抱住您,不要讓您火化,我怕您會痛,阿公,我不要您再痛了,可是,我們還是得送您進去!還是不能留!
等待火化完成的時間,我們都先回家,只有二舅跟小舅在火葬場陪伴您。回到家,安靈,因為我們其中一些人以後不能趕回來做七,所以我們跟您上香稟報,脫除喪服。午餐畢,舅舅、阿姨、媽媽及大表哥趕回火葬場,接出骨灰後要帶到大溪和平禪寺安放供奉,我們留在家清理會場。一切整理完畢,爸爸要先載我回家,臨走前,我再到您靈前合掌祝禱:阿公,您順行好走。
阿公,我知道您跟阿媽留了一份禮物給我,就是媽媽。媽媽的五官,揉合了您跟阿媽的模樣;媽媽像阿媽一樣勤勞,像您一樣樸實;媽媽事親至孝,不論是親生父母或養父母,媽媽都竭力盡孝,媽媽的孝順,我一直看在眼裡,記在心底,對長上孝順、對人有禮的觀念也深植我心中,這是阿公您遺留給我們的,我聽媽媽說過您對母親也很孝順、在親族間是備受稱讚的好人。阿公,媽媽是您在這世上留給我最好的禮物,不孝外孫女謹以孝順媽媽作為對您最深的感恩與懷念。
謹以此文懷念故外祖吳公烈瀹老先生。
2004/3/25/01:01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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