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梅雨季節。四五月的天,還稱不上太華麗。
灰灰乾乾的清晨,其實在我模糊的印象裡,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清晨還是向晚,總之,一切安靜得像是正要開始發生什麼一般
父親牽著我的手,信步繞著我們常去的那個公園。
不過幾坪的小公園,那時在我小小的眼眶裡,是一個小世界。那裡有我跟父親以及母親還有阿力的背景,映成剛變成春天的底色
我常常跟阿力說話,爸爸說,我跟媽媽很像。不過我覺得阿力聽得懂,只是爸爸從來沒有試過跟牠講話,他只是不停的對著電話機講話,吩咐以及命令。
他怎麼不以為,阿力比那些人更聽話
我很喜歡爸爸,雖然說他很少很少很少時間陪我,他有他的事業,我從來不怪他。
爸爸常說,我跟媽媽很像,媽媽也從來不怪爸爸的忙碌,溫柔的待在台灣。
我跟媽媽的相處,像是小孩那樣。
我並不奇怪,以我當時的角度會說像小孩那樣。
每個大人只會說不可以不可以,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是可以的。
媽媽只會說:『茵茵,我們來玩』笑得跟我一樣
有一次媽媽跟我帶著阿力偷跑到附近一戶人家的花園裡玩被發現,那個大人指著媽媽的額頭說:『路家真是家門不幸』我聽到那個大人提起我的姓,覺得似乎是一件嚴重的事。
我第一次看到媽媽掉眼淚,她抱著我的頭說『茵茵,對不起』
我不知道她要對不起我什麼,只是我覺得那個時候的媽媽,突然變成了大人
爸爸牽著我繞著小小的公園,走完了一圈,我正準備要往不知道哪裡,爸爸又拉著我繞了一圈。
我抬著頭看著爸爸,以為他能給我解釋什麼,我往上看只看到他削尖的右臉頰,隱約爆出的青筋,染著當時霧濛濛的天氣
我只好不停的跟著他走,走著一圈接著一圈。
走完上一圈的時候我總能感覺他似乎差一點提起我的手逃離這裡,但是他還是又像猶豫那樣繼續著下一圈。
我一直低頭看著我的紅鞋,那是我們全家一起出去玩的時候買的。爸爸說『呀~這雙小紅鞋最適合茵茵了』
小紅鞋上面有綁著兩顆白色的毛毛球,走起路來的話,會那樣一擺一擺著。
長大了以後,我對那種白色的毛毛球,還有種程度上的迷戀,它會出現在衣服鞋子褲子包包還有單獨一顆戒指上
爸爸常說,我跟媽媽很像。一旦喜歡了的東西,像是一種習慣
我終於走到疲倦,開口對爸爸說我累了。爸爸終於低頭看著我,我看到一閃一閃的天空,在他的眼睛裡
後來,我們坐上了爸爸大大的車,我睡著了
我看到阿力朝我們奔跑過來,追著我們的車,不過牠幾天前已經死了
我們後來走的那一條走廊上好乾淨,經過的時候像是會發出”叮叮叮”的聲音。
我有點想在上面跳舞,但是爸爸只是不停的牽著我往前走
走廊很寬,我抬頭看向外面,隔著黑色反光玻璃的窗戶,外頭滄涼一片;我還是沒搞懂,到底是快白天,還是快要晚上了
我想起一個很是炎熱某個午后,爸爸也是這樣牽著我的手,那天天氣明白得多,爸爸的手也溫暖得多。
我們去買阿力的飼料,爸爸回台灣的時候,我們常常那兒都不去,就窩在家裡,或者是只到附近的雜貨店買一些豆乾什麼的。
他以前會從國外買很多東西回來給我,有洋娃娃、洋裙、小洋傘。
我不喜歡他從那邊帶回來的東西,好像都沾上了一層保鮮膜的味道;我喜歡鄉下的玩意兒,有舊皮箱的味道。
我問過媽媽,爲什麼我要叫茵茵。媽媽說,因為我哭的時候都是吚吚~~的低聲啜泣,笑的時候也是吚呀吚的,所以爸爸就叫我茵茵。
我喜歡看他們懷念我的樣子,那是在追憶著某種我很陌生卻又實際參與的曾經。
潔白的走廊,與我的小紅鞋產生很和諧的對比。我很怕踩髒了地板,那是很不禮貌的事,我盯著爸爸大大的皮鞋。他的一步,等於我的兩步
我數著爸爸的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數到五十步的時候,我開始害怕他會不斷的走下去,於是我停止了數數
爸爸,也停止了腳步
看到媽媽了,媽媽在一張大大張的鏡子裡面,裡面空空蕩蕩的,只有跟走廊一樣潔白的牆,我差點以為媽媽是站在牆上
我默默的看著媽媽好一會兒,我想起來,她好幾天沒回家了,我很想念她。
但是她只是在鏡子裡面不知道說著什麼,一會兒哭一會兒大笑。
爸爸跟很多穿著白色衣服的人說話
我看到她的身上有一些傷痕,我有點兒擔心她。我試著透過鏡子跟她說話,我不斷的大喊『媽媽,我們來玩』她像是沒聽到,只是一直不斷的重複一些動作。
她是不是以為我在她身邊,我看著她隔著空氣像是撫摸著我的頭那樣在她腰際那兒,不斷的說著話
然後又拍打著手,蹲著一直笑,像是在喚著阿力一樣
她似乎回過頭看我,我看到和爸爸一樣那一閃一閃的天空,在她的眼睛裡
我靜靜的看著這一切,空氣像是靜止了那樣,我好像跳脫了出來,在很遙遠的上方俯瞰這一切
靜止了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久到空氣又開始在我耳邊強烈的嗡嗡叫,
非常強烈
我從很遙遠的上方掉了下來,看著媽媽,她突然很驚恐的抓著她的頭髮,不停的拉扯,我看到一根一根黑色的長頭髮掉落在潔白的地面,她的臉部很猙獰
頭皮都快被她扯下來了,她還不肯放手。
當時一片混亂,鏡子裡面衝進一堆大人,爸爸也衝了進去,其中幾個大人迅速的把她留了很多年的長頭髮剪了,剪得很短很亂。
鏡子裡面很吵,顯得我的安靜
我竟然笑了,我冽著嘴不停的吚吚的笑著。
我迷戀的看著失控中的場景,我想起媽媽曾說,她留著她的長髮要給我當嫁妝
透過鏡子,我看到不知道是曙光,還是夕陽。透過黑色天窗,只露出一點兒耀眼。
唯一分辨得出的,是他們眼裡各自閃爍的天空
我還是不停的笑 不停的笑。我只惋惜,那一撮撮被剪下來的頭髮,我怎麼拿來當嫁妝
爸爸常說,我跟媽媽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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