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製造的文學品味──2011年的台灣小說 (上) |
文/陳建忠 |
華語語系文學中的台味小說
稍稍環顧一下全球華語語系國家的小說創作,對台灣製造的文學品味可以毫不扭捏地說,我們仍是風格辨識度最高,且由形式到內容最自由多變的文學作品。雖然,此間尚有以漢羅或羅馬拼音的福佬語、客語或原住民語(未來或許還有印尼語、越南語)等小文學系統,但這更能說明台灣文學的多樣性與包容性。僅就2011年度台灣華語小說的各種特點來說,便能體現上述這種台味小說的獨特性,值得以此來作為觀察主軸。
根據加州大學史書美教授的提法,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的理論是反離散的在地實踐,「不是流放或離散主體的自戀式的懷鄉母國症」。因此,華文文化在世界各地是本地文化的一面,是一種本地的「文化實踐」(place-based practice),「本身是多樣的、甚或多語的」(參見《中外文學》417期之「弱勢族群的跨國主義」專輯)。筆者同意此說,同時認為,以中國與香港的言論尺度之備受掣肘(如閻連科之書遭禁或基本法23條之例),與馬來西亞與新加坡等地華人學習華語的艱難處境,台味小說所擁有的華文在地實踐空間,委實已卓有特色,從而出現各地華文作家競相將作品「全文」在台出版的現象。
台味小說之獨特性既如上述,但限於篇幅,這裡所論及的年度小說與其說要完整評述,不如說只能是一個大致分類下的現象回顧。由於無法面面俱到,還請被暫時擱置不論的作者稍安勿躁,畢竟這不是一份成績單,充其量是一個不免簡化的小說年度體檢報告而已。
新鄉土的退潮和新典律之虛實
才在去年,小說家前輩季季對「新鄉土」小說盛行的現象提出批評,認為崛起於各地方文學獎的寫手們為配合徵文宗旨,寫出一批又一批空有刻板骨架,卻沒有鄉土肌理與人物特色的「偽鄉土」小說。而這些批評,還在網路上引發不少80乃至90後世代作者的反批評。
不過,幾年下來,從新鄉土創作迅速退潮的態勢來說,除了少數幾位仍偶有鄉土佳作外,當時的寫手不少都已轉型成「純」文學作家。所謂「純」,意指當成名的年輕作家意不在獎時,他們更著意於創作帶有個人特色的小說,這其中隱含的是台灣作家誕生機制與典律建構等極有意思的現象。
甘耀明本年度所推出的《喪禮上的故事》,算是新鄉土的正色之作。愛聽又愛講故事的麵線婆,期待那些路過的、奔喪的、看熱鬧的人都能到靈堂前好好分享故事。在那些不免有些惡搞的敘述裡:阿撒普魯的三隻水鹿、米田共研發會、醜不拉雞、猴死囝仔腳、一公升的尿水,讀者將會拍案叫絕或笑中帶淚。顯然,甘式語言已然自成體系,隱然可成為他故事工廠裡的重要品牌。
去年,甕中人伊格言便出版科幻小說《噬夢人》;稍早的童偉格則有從《王考》到《西北雨》的哲理化轉變。甘耀明雖持續以鄉土素材大擺龍門鎮,但未來不知是否仍要孤軍奮戰?至於更多已許久未見的新鄉土寫手,恍如已經下崗,退潮之說或非無稽之談。尚有不少與甘耀明一起出道的眾家兄弟,即便不曾寫過新鄉土,也是以帶有地方色彩的作品崛起,今年都交出風格大異其趣的新作。
張耀升的《彼岸的女人》,文字準確如刀,題材與死亡與回憶相關。雕刻家與陌生女子的奇遇和愛欲糾纏,帶出的是一段不堪憶起的妻女亡故的故事。猶如彼岸(地獄)歸來的女人,使整部作品瀰漫詭異而奇異的氛圍,與他上一部作品《縫》的奇詭想像不分軒輊,但這次少了鄉土的底色,更加專注在深層人性的挖掘上。
高翊峰亦是出版過客語小說的新鄉土作家。但新作《幻艙》則透過一個荒誕的地底空間,將文字工作者達利與老管家、魔術師,及由乾屍逐漸復活成青春肉體的性工作者日春,因共處在下水道避難室,而引發關於生存感的思索。究竟這裡是夢境、桃花源?或者上頭的世界才是個不該醒來的惡夢?
這些小說世界,一個共通的特點是,人間性少而想像性高。當然,並非意味小說家沒有現實感,而是他們對處理生活現實的觀念,採取了高度理念化與寓言化的方式,這是現代主義式的菁英化/個人化寫作?或是後現代主義式的碎片式/解構式寫作?從得獎之作的巧為鄉土變容,具備濃厚地方色彩,到近期高度的個人化風格。作家們不免都在渡向另一種形式上的「彼岸」,讀者猶恐追趕不及。就此來說,所謂新典律的成立或退潮,著實需待時間與讀者的見證,未可以僅就一時的波瀾而妄論得失。
岸與岸的故事
兩岸題材的興起,誠然是另一種台灣小說的新菜色。近年來,在兩岸政治人物的巧妙考量下,從經濟至上論到「會擱發」、「精彩一百」等名目輪番上陣,兩岸未來的變化確實引人側目。小說家自然也不會錯過比小說還要精彩的兩岸情勢,發展出各種奇詭想像或現實觀察。
平路的《東方之東》裡,台商謙一與外遇女子奔赴澳門,不知情的妻子敏惠因丈夫失蹤而四處奔走,卻發現丈夫老早另覓出路,尋找自由。敏惠在一邊追查丈夫下落時,也一邊寫著有關鄭芝龍航海奇遇與順治皇帝嚮往自由的故事。婚姻與歷史中的人物都在思索「自由」究為何物。小說依然維持高度的辯證意味,不只關切(婚姻或國族)政治,同時關切人在政治情境中的抉擇,堪稱是平路的水準之作。
呂則之《父親的航道》則寫主角月玲的父親隆仔在中國改革開放後從事走私活動,卻不幸落海失蹤。月玲長大後,與父親當年友人循走私路線祭悼亡父,卻不意受到中國漁政快艇越界追逐。這父女兩代跨越海峽中線,與中國相繼遭遇的經驗,都指向澎湖海域自來都是承受對岸「進出」的通道,島嶼未來命運難定。呂則之原本即是書寫海洋題材的高手,這次將兩岸問題拉進他的視野,手法較為平實,卻可讓我們窺見對兩岸交流未必都是如此樂觀。
章緣的《雙人探戈》裡,由上海台商的妻子所面臨的日常問題出發,寫出交際與商業活動中的人心波動。看來,台商族已成為台灣境外文學生產的主角,他們在中國有自足的教育、飲食等生存機制,但又和中國變動不可或分。類如章緣的海外台灣人經驗,或許有可能繼在美國的「留學生文學」,成為新崛起的在滬(或在中)的「台商族文學」亦未可知。
蔣曉雲《桃花井》以兩岸開放探親後,外省族群返鄉潮為題材。遲暮老人李謹洲必須面對父子隔閡、家族糾葛等因時空產生的巨大差距。獨到之處,正在蔣曉雲要強調自己所寫的不是眷村人,他們更是些沒有受到眷村庇護的流亡者。小說對話的對象,乃是朱天心與王偉忠等「眷村掛」的作者,讓我們重新看見這群非眷村、異議國民黨的台灣同胞,究竟如何面對變動不居的兩岸情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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