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漸漸的,漸漸的必須恢復正常了。
這樣告訴自己。
但是內心深處還是有點亂的,我覺得。
好像應該展望未來,但又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了。
我跟母親的關係,在最近五六年來,因為她不願積極治療糖尿病,而變得不好,總是爭吵。
她因為個性越來越偏執,也不與人來往,最後的這幾年,經常使我們家庭的狀況緊張緊繃。
老實說,我跟妹妹精神上的確是受到非常大的壓迫,更不用說在家照顧她的爸爸。
其實我知道她也許是出現了失智方面的症狀,卻也不可能讓她去看神經內科。
直到她過世的前一天,她都還在跟我們所有人發脾氣,跟醫院、看護過不去。
那天我剛開工,晚上還被看護找去醫院,因為她不肯上床,說那房間不好。
我晚上十點多到醫院後,苦勸無效之下,終於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哭了,因為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無助的感覺那麼強烈,甚至無法形容。
那時所有的事情盤在心頭:
這次她出院後,就一定要直接送到安養院了,安養院每個月至少兩萬五左右的費用,另外還要養家,我跟我妹的薪水可以支撐多久?可以先不要接受其他家人的幫忙嗎?
聯絡的安養院負責人王先生好像不太願意接受短期的病人,我過幾天打電話可以說服他嗎?
剛開工,好幾本書還沒校稿,提案來得及嗎?
媽媽去住安養院前,能夠讓她接受打胰島素嗎?
……
好不容易收了眼淚,跟看護一起將她勸回床上,要她好好休息,她也叫我回去休息了。
即使如此,我下到了醫院門口,打電話給在台北的表姊報告情況,仍忍不住再度哭起來,在寒風中叨叨絮絮的抽噎著說話。
回到家一時還無法睡,跟妹妹談話到十二點左右時,醫院打了緊急電話過來,說情況危險,急救中。
我在驚疑中渾渾噩噩,腦海一片空白,跟妹妹爸爸坐著計程車趕去。
到了病房樓層,我們在護理站等候,時間過得好像很短又很長,看護跟我們述說著媽媽上床睡著之後、一直到她發現不對勁的過程。
醫生在中間來了幾次,告知目前以及可能的狀況。
最後,急救的三十分鐘過去了。
媽媽沒有恢復心跳,根本連電擊都用不上。
不想她受苦,我們也不接受插管。
「很遺憾。」
我茫然的看著眼前所有人,什麼都無法想,眼淚像是在兩小時前都哭乾了一樣,即使被看護阿姨安慰的抱住,趴在她肩膀上,我也無法流下一滴淚水。
想著兩個小時前還在跟她爭論著,想著這幾年來我們所有人在精神上、以及她在肉體上受的折磨。
「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我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解脫。」
我喃喃的,在昨天才認識的看護阿姨的耳邊,脫口而出。
這些年,我知道了「久病床前無孝子」的無奈痛苦。
這些年,我回頭讀大學時愛上的張愛玲,覺得媽媽就像是曹七巧,儘管她的枷鎖只是普通的木頭,卻依然一個個砸死、砸殘了她身邊的人。
這些年,我讀了「把我埋在牆角下」、「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等描述親子關係的書,有些情景讓我覺得熟悉,有些則令人心生嚮往,卻已然陌生。
這些年,我認識了很多人,偶爾還與他們的父母接觸,或側面了解他們與父母的關係。我總是不經意的比較著,試圖釐清我們家到底是正常還是不正常,或只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些年,在我終於被迫擔起母親健康的責任後,我就在心裡,幾乎徹底放棄了婚姻與愛情的可能。那擔子那麼重,我沒有臉找一個人跟我一起擔,更無力揣想可能被兩頭蠟燭燒死的自己。
而這一切的一切,就在醫生宣告之後,忽然畫下了句點。
這幾年,我不求人生富有,也不求人生幸福,更不求得到什麼地位,只極力企求的平穩平淡平靜,突然就來臨了。
只不過一兩個小時,它們就來了,而我卻好像,忽然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
表姊趕來了,陪著我們,妹妹哭著打電話通知在台北的親人,爸爸跟我的反應其實差不多,只是茫然,沒有顯露什麼悲傷。
護理人員讓我們回家去拿媽媽的衣服,表姊陪我回去,一路上我仍然沒哭,也沒怎麼說話,到家,拿了大袋子,打開了房間,看著她一堆衣服。
「我不知道要拿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我仍然是喃喃的,好像是這才哭了,但也只是默默哭了一陣,一邊流淚一邊拿著衣服。
這樣又回去醫院,仍然是一路無話。
等待護理人員把媽媽整理好,我跟妹妹去幫忙把媽媽準備移到往生室。
她看起來就只是睡著了,唇內殘留著一點血跡。
我們幫忙把她挪到推床上,她的身體甚至還熱得驚人,床墊的餘溫熨燙著我的手。
但醫院常駐的葬儀社的人,把她的頭臉蓋起來了。
到了往生室,葬儀社的人讓我們跟她說最後的話,然後,就讓我們回家休息了。
那時已經凌晨快三點了,我們回到家,草率梳洗之後,我躺到床上,只是在一片黑暗中睜著雙眼,無法成眠。
我知道我妹也是。
直到一個多小時後,才模糊的睡去。
隔天……隔天我不記得是幾點起來的,只知道應該是早上通知公司請了喪假,然後晚一點,大表哥來幫助我們一起處理後事。
接下來幾天,就是每天都有事要處理、處理、處理……即使我一直都被人說是冷靜理智的性格,卻也不禁覺得:
為什麼所謂的處理後事,可以這樣讓人的感覺被切斷、切割?
我每天跟妹妹一起確認細項,擬著行程,大多時候是麻木的,但不時在翻找與整理東西時,獨自痛哭起來。
睹物思人,也是這時才知道的。
看著小時候的照片,以及這才在爸爸口中和整理資料中,得知的一些細節,一切都讓我在哭泣時想著:為什麼我們母女的緣份那麼短、那麼淺呢?
到了元宵節,看著新聞報導,只覺淒涼。
元宵是我媽最愛的節日,她喜歡吃湯圓,更喜歡看花燈,幾年前身體不好,也非要我跟妹妹帶她去國父紀念館人擠人看主燈,一路上被擠得幾乎站不穩,我跟我妹緊張的護著她,火大的往後罵。
那年還在回家路上,近距離看到市政府放了十五分鐘的煙火。
今年台北市的主燈換到花博會館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時也知道了,有多麼貼切。
大約三天過後,情緒恢復得正常一點,看電視時,覺得好笑的地方也笑。
同事們送我的抱枕熊非常有用,使我很好入睡,但也許是我這幾天總是太累。
盡量讓自己往好的地方想,但同時覺得,即使不那麼努力,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婚姻跟愛情也終於有機會可以獲得了,但一樣覺得,不得到也沒關係了……
那幾天,甚至直到現在,我都偶爾有失去時間感的片段,有時候不知道已經過了幾日,不知道今天是幾號、星期幾。
無論工作或私事,一向喜歡按照輕重緩急,設定行程表的我,目前覺得什麼都無法細想。
注意力跟記憶力變得極差,不管是在處理後事,還是抽空去上了一天班的時候。別人跟我說話,偶爾會空白,無法即時理解狀況。
跟妹妹一起坐車時,不怎麼講話了。
一個人沉思時,偶爾會想到未來,很多以往的觀念,一下被扭轉了:
忽然發現,自己可能無法接受親人的器官被捐走。
忽然發現,「父母在,不遠遊」是有道理的,今後我跟妹妹如果想出去玩,要就是帶著爸爸一起,否則必須分開進行。
忽然發現,自己不開始培養運動習慣不行了。
忽然發現,婚姻或家庭不要太幸福,或許會比較好,也許親人走的時候,就不至於太痛。
忽然發現,自己在家裡不得不變得有點嘮叨了,尤其是對爸爸。
忽然發現,自己對於與親友同事的相處,過往似乎表達得不夠。
忽然發現,爸爸似乎還是希望看到我結婚的。
忽然發現,很多事情,其實不知道到底是針對生者還是死者。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