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祭～流螢
傳說。
遠古時代，有一方樂土。在那裡的人們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但是人心難
測。人與人之間終究還是無法避免摩擦，發展成仇恨，殺戮，戰爭。
于是，千百年的戰爭麻木了人們的心。明明是同宗同脈卻因為執著于無意
義的戰爭，而分化為無意義的族落。
戰爭延續至今。
幕起。
流架仰望著暗紅的天。戰爭經歷了太久，所以連天空都沾染了血么？
“哥。”
回頭，看見栗發少女明媚的眼，綻開微笑。
“蜜柑，怎么不在帳內休息？這兒風大，當心著涼。”
少女調皮地吐吐舌，道︰“哥，好歹我也是蘇黎族的巫女吧。別瞧不起人
啦。”
蘇黎族。巫女。
流架斂起微笑，俊美的臉掠過些許無奈。沒錯。他是蘇黎族的大將，而他
的妹妹則是蘇黎族的巫女，他們共同負責此次征伐。征伐蘇黎族千百年來
的宿敵。
洛金族。
其實只是無意義的戰爭而已。已經到了麻木的戰爭。真的有那么一天，其
中一個族落真正消失于這片大地，不會有人感到高興。但是現下，所有人
都只會愚蠢地堅持。
“哥？哥？”蜜柑琥珀色的大眼突然放大在眼前。
“嗯？啊，我沒事。”
蜜柑嘻嘻一笑，帶著些促狹。“我知道了，哥你一定是在想洛金族那個先
鋒了是不是？”
一句話毫無預警地擊中流架心中最柔軟的角落。眼前浮現那個嬌小卻堅毅
的身影。
倘若說他這世上有他乃木流架在意的對手，那么洛金族的先鋒絕對是當之
無愧的第一人。能夠讓他親自帶兵上陣還無法在三戰中取得一場勝利僅僅
只能二平一負的人，天下間只有一人。
那個名為幽野狼的洛金族先鋒。
紫銀的面具，紫金的戰衣，幽黑的長髮，冷肅的眼眸。
渾身散發著如同野狼身在幽夜中一般陰冷的肅殺與誘人。
他們相見的第一眼，流架就知道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對手是個女子。而當他
在一次交手時將她的面具劈裂后，這個女子冷漠而堅硬的臉龐已經徹底印
在他心上。無法磨滅。他甚至現下出戰前的心裡不再將勝利擺在首位，反
而是迫切地希望見到她。
但是每當真的見到她，騎在馬上手執長劍對著他時，他突然感到那么強烈
的悲哀。
他們是敵對。這是永不可改變的事實。
“哥哥，你喜歡她是么？”蜜柑看著他若有所思。
“嗯？誰？”一時沒回應過來。
“就是幽野狼啊。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看出來她是女的。”蜜柑朝他擠了
擠眼，天真的模樣讓流架心裡泛起苦澀。明明是有著如此天真笑容的十六
歲少女，卻因為天生的強大靈力而被迫從小修習巫術成為巫女。蜜柑從小
跟著他南征北討，他見過蜜柑在戰場上運用巫術的樣子，那樣狠毒的神色
讓他心痛得幾乎落淚。
沒有發覺流架的心思，蜜柑自顧自地說下去︰“幽野狼啊一定是個大美
人﹗和哥哥一定很配﹗”
“小傻瓜。”流架刮刮她的鼻子，嘆息的語氣無比苦澀，“她可是洛金族
的人啊……”
蜜柑頓時沈默下來。半晌，她才抬頭一笑。“哥哥，究竟我們，為什麼要
打仗呢？”
流架一怔。
為什麼要打仗？是啊，為什麼？明明這戰爭這么愚蠢，明明所有人都已經
厭倦，但是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打仗？
“報──”哨兵火速奔來，“將軍﹗洛金族來犯﹗”
流架神色一凜。“準備迎擊﹗”
“是﹗”
再次抬頭，看著殷紅如血的天空，流架喃喃。
“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命。”
跨上戰馬，拿起長槍，流架毫不猶豫地沖向前線。
果然。再次見到她。
“乃木流架，這次，我一定會取你性命。”紫瞳冷冷地對準他，聲音如同
落地的珍珠般清脆冷漠。
“幽野狼，我們是該做個了結了。”提起長槍，閃電般地騰身飛去。
長劍出鞘。蓮足輕踮，她亦飛身而起。
金色的長槍及銀色的長劍，在空中激烈地碰撞。
這次的交鋒二人打得忘我。竟打到了一個遠離戰場的地方。彷彿眼中只有
對方的存在。無關勝負，只是想和眼前的人盡情交手。
她一招斜刺直往他腰間。他一個后退轉身揮手將長槍刺出。槍尖直指她咽
喉。
她猛地一退，卻平衡不住，眼看就要跌倒。
他伸手一拉，她卻會錯了意將長劍直刺入他肩膀。
“呵，你贏了。”流架吃痛地后退幾步。
“你……”她猛地抽出劍，一步上前，伸手按住他的傷口，秀眉緊蹙，
“怎么不閃開﹗你一個堂堂大將軍連基本的躲避都不會么？真是呆子﹗”
流架一愣，隨即苦笑。“你那一劍來勢兇猛又突然，我怎避得開？”
她尷尬地別過臉去，手上為他止血的動作卻未停。“那也是你……自作自
受。誰叫你之前對我手下留情……”
“因為我舍不得。”看著她，流架脫口而出。
“你……”她詫異地看向他，詫然地發現耀眼的金眸裡全是真實的感情，
“別說傻話。”后一句說的底氣不足。
“我怕這時候不說，就沒機會說了。說不定下次交鋒，我們當中就有一個
人死。而且，說不定，沒有下次。”抬頭，他異樣地認真，“殺了我吧。
現下。”
她單薄的身子明顯顫抖了一下。她扭過頭去緊抿著唇。
“殺了我吧。反正，我也輸了。”
“你沒有﹗”她突然轉身死死揪住他的衣領，紫眸中有著他不解的氤氳，
“分明是你剛才手下留情的﹗輸的人是我﹗該死的人也是我﹗應該是你殺
了我的﹗”說著，將她的長劍塞進他的手。
“我不能。”流架微笑，將劍遞回，“我下不了手。幽野狼，我希望我是
被你殺死的。這樣，我才能了無遺憾。”
她緊緊握著劍，收治的關節都發了白。緩緩提起。她看著他認命地閉上
眼。滿足地微笑。
她突然將劍狠狠丟開。清脆的聲響讓他睜眼。看著面前的女子淚流滿面。
“你舍不得……莫非我就舍得么？你以為……我是那么鐵石心腸，毫無一
絲一毫的感覺的么？傻瓜……乃木流架你是這世上最傻的傻瓜﹗”
他愣住。突然一下子將她牢牢攬進懷裡。
那么多次的手下留情，原來都是不舍得，不忍心。私心想留住對方，私心
想再見到對方，私心想讓自己死在對方手裡。
“我們兩個……都是傻瓜……”
空中傳來隱約的笛聲。悠揚婉轉，卻隱含著絕望以及放手一搏的決心。
流架陡然變色。“蜜柑？﹗”
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雲端隱隱泛出紫光。陰郁肅殺。
“這莫非是……野狼祭？﹗”流架猛地站起身，“這個傻瓜﹗”
野狼祭。蘇黎族最久遠也是最凶險的巫術。施咒者將用盡全部靈力召喚蘇
黎族最兇惡的魔獸──野狼魔，並與其合二為一得到野狼魔最強大的力
量。當然，作為交換，施咒者要獻上自己的靈魂作為祭祀，從此脫離六道
永生永世與野狼魔一齊游離于太虛之空。
蜜柑不是不懂事的人，會讓她使出此術，必定是已經到了絕路。
她看著他，緩緩勾起一個微笑。“當真沒有屬于我們的樂土么？沒有戰
爭，沒有悲傷，沒有眼淚的，樂土。”
他亦微笑。“有的，一定有的，只是，我們無法去尋找而已。這是命。”
跨上馬，他疾馳而去。
蘇黎族果然是已到了窮途末路。失去了主將的指揮，已瀕臨潰不成軍。一
隊親兵護著蜜柑，她支撐著跪在法陣中間，正在吹奏自己最後一個法咒。
“蜜柑﹗立刻停住﹗”說著，揮舞長槍以橫起地雷霆之勢瞬間擊倒一大片
洛金族軍。
蘇黎族士氣大振。紛紛開始反擊。
蜜柑停止施咒，體力不支地跪坐。
流架沖到她身邊，抱起她，眉眼間盡是歉然。“抱歉，我回來晚了。你休
息吧。不要再擔心了。”
蜜柑微笑著點頭，剛想說什麼，卻看見流架背后一個洛金族兵揮著長刀直
直地刺來。
“哥哥小心﹗”尖叫著，猛地推開流架。
長刀穿胸而過。
鮮血在地上蔓延開來。異樣的絢爛。
“蜜柑──﹗”狠狠地將長槍刺入那人的身體，即使聽到槍尖刺穿他的背
脊也不肯罷手。
“哥哥……”氣若游絲，蜜柑抬眼看著他，綻出她最美麗的笑容，“哥哥
還是……比較適合溫柔啊……”柔荑緩緩垂落。花一般的少女，就這樣消
失在戰爭裡。
金發遮蓋了他的臉。他平靜地將蜜柑抱回陣后，交給親兵。
握緊長槍，金眸因憤怒而沾染了殺氣，格外可怖。
橫地一掃，瞬間又擊倒一片。瘋狂地沖入戰場，瘋狂地殺人，槍尖早已染
得觸目驚心的紅。
直到銀色的長劍橫空擋住那嗜血的槍尖。
“如你所言，這是命。我們的命。”說罷，長劍再度凌厲地向他刺去。
不錯。這是命。沒有人逃得開。命中注定我們生死兩難存。既然如此，倒
不如我先作出選擇。
他的長槍直直地刺向她心窩。她原本抵擋的長劍卻在槍尖逼近心窩的那一
瞬移開。
他大驚失色，想要抽離，卻已力不從心。
她最終微笑著倒進他懷裡。
“這場仗……我終究是輸了吧？”她笑得溫暖。
“但是……我贏了你……徹徹底底地贏了你……所以……我不后悔……”
他抱緊她。
她吃力地解下腕上一只紫水晶的鐲子，遞給他。“這個……可以讓你妹妹
在世上多留一些日子……”再解下腰間的紫繡錦囊，“這裡……有藥……
你務必要服用……這樣你才能陪著你妹妹……”
看著他收下手鐲，服下丹藥，她終于放下心。
“乃木流架……記住……你這輩子……唯一一個贏你贏得徹底的女人……
她叫……今井螢……”
紫眸，緩緩闔上。再無法睜開。
螢。
今井螢。
原來她有著如此好聽的名字。
可是在他的生命中她卻只能扮演幽野狼的角色。是他的宿敵。至死方休。
當夜居然有著皎潔得一塵不染的月光。
流架抱著螢來到湖邊。
螢穿著紫緞的裙裝，幽黑的長髮如流水般傾瀉下來。
她原本是如此美麗。她原本可以成為他的妻。他們原本可以擁有屬于他們
的一方樂土。那裡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沒有戰爭。
但是現下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能做。
流架親手將螢沈入湖中。親眼看著清澈的湖水安靜地沒過她的臉。
心裡有些什麼開始如煙塵般湮滅。
今井螢。
這個名字在湖底驀的煙消雲散。
終究還是。
煙消雲散。
（流螢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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