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91.08.08《人間福報．覺世副刊》﹞
我的父親現在已經七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不算多，但滿頭銀白的髮，卻是歲月的提醒。
我父親出生在世局不穩的民初。和早期農業社會多數的家庭一樣，我家的生活也相當清苦，加上醫學又不發達，雖然阿嬤生了很多小孩，卻只有我爸和伯父二個能夠平安長大。大概是期盼我父親能永遠健壯如牛，於是給他起了個小名，叫「阿牛」。如阿嬤所願，我爸擁有健壯的體魄；將近一八○的身長，更為他博得「落腳牛」（台語）的稱號。
他十幾歲的時候，適逢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治時期的台灣，年輕力壯的男丁多被日軍送到南洋打戰，初初長成的父親，先是被派到機場推軍用飛機，若非戰爭及時結束，大概就輪他到南洋當砲灰了。幸好我爸福大命大，否則我們這群兄弟姐妹也沒機會來到這個世界呢。
父親不但健壯如牛，也有著不容忤逆的牛脾氣。山形眉，灰藍的瞳眸，挺直的鼻樑，總是緊抿著的薄唇，臉部的剛毅線條讓他不怒而威。
他年少的時候脾氣特別火爆，據說不高興的時候會對從小就許配給他的童養媳──我媽──拳打腳踢，賭氣似的不滿這被安排好的婚姻。不過他們是典型舊時代農業社會的分子，有著極宿命的人生觀，畢竟還是照著命運的安排，不但完了婚，還生了一大窩的小孩，連夭折的大哥算在內的話，一共九個。
不單是我媽，全家的兄弟姐妹都對他又愛又怕，排行愈前面的感受愈強烈，哥哥們小時候只要稍有閃失就會被修理，三姐也曾說，她連地板沒掃乾淨都會被揍……面對老爸，大家都很戰戰競競。
我家這列長長的隊伍並非年頭一個年尾一個，而是疏疏落地間隔，所以大姐足足大了我二十歲；關於我爸的種種火爆事蹟，我這個么女事實上是聽來的比較多。
比起兄姐，我大概算是最不怕他的一個了──小時候只有我敢當著老爸的面，直接將手伸進他的褲袋，掏出零錢在他眼前晃晃，然後再大搖大擺地走開。住離我家有點遠的伯母每次看到我，都不忘說一句：「落腳牛惜屘子！」老爸對我的疼愛，似乎眾人皆知。不過，儘管大家都說老爸最疼我，對我而言，好像也只是對我比較不兇而已……
我爸的火爆脾氣遠近馳名。不過由於他處事公正，又明事理，別人要他幫忙，只要是在他能力範圍之內，他都會全力以赴；平時寧願吃虧也絕不占人便宜；加上那與生俱來的威嚴，讓我們那一帶的鄉親都對他存有幾分敬意。有一次某個不熟的鄉親看到我，居然豎起大拇指對我說：「妳爸是好人！」
我爸對我們從不假以辭色，可是，他大概不知道，他一直是我們的驕傲。
由於農務繁忙，加上家中子女眾多，我的父母其實無暇管教我們。我不知道兄姐們的成長心得，可是就我本身的記憶，他們從來不曾關心我的功課，也不曾接送我上下學、中午不會特地送便當去學校給我，如果突然下起大雨，也不像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一樣，急忙送傘過來……甚至有一次我對媽媽說，我不想去上學，她居然說好啊，就不要去。她這麼乾脆的反應，反而讓原本想蹺課的我覺得沒趣，摸摸鼻子乖乖去上學。不過如果我考第一名或一百分，我爸會給我一百元的獎勵金，看得出來他非常高興。
記得國小二年級時，有一回老師生我們班上的氣，出了好多好多的回家功課，使得當天晚上我邊寫邊哭、邊哭邊寫，不敢不寫完，卻又怎麼寫都寫不完……我的固執讓爸媽拿我沒辦法，只好在旁邊靜靜地陪我到天亮。
長大後才明白，他們雖然不像班上其他同學的父母那般噓寒問暖，也沒花太多的心力在我身上，卻以他們的方式關懷著我。他們在乎的從來都不是我的功課，而是「我」。
由於生活環境的關係，我家的家庭教育說起來其實是放任的。不過，在父親巨大身影下自行成長的我們，即使在社會上沒有什麼出色的表現，但也都不是壞人。
聽兄姐們說，我年幼時愛哭又愛撒嬌，特別是愛向爸爸撒嬌；想來小孩子對「愛」的感受力及表現都是最強烈、最直接的，本能的知道誰是寵愛他的人。其實我自己本身倒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是個不會撒嬌的小孩啊，我想，恐怕是滋生的敬畏感讓我不由自主慢慢拉遠與他的距離。
我爸那張公認的俊臉上，總是掛著嚴肅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好兇，令人難以親近。不過，這樣的刻板印象卻在一次無意間被打破了。記得大約是國小五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不知道什麼事讓老爸開懷大笑，我極難得的近距離看到他的笑臉，發現老爸眼角漾開的魚尾紋，居然散發出驚人的美麗，不但融化了他臉上慣有的薄冰，更讓整個臉部線條變得前所未見的柔和，我呆住了。驚鴻一瞥令小小的心靈深深撼動不已。從此之後，我開始偷偷捕捉那少見的溫柔，並暗自希望老爸眼角那兩尾魚優游的次數能夠愈來愈多……
長大之後，我因為求學的關係到台北，開始了離鄉背井的生活。由於忙碌，有時候好幾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培養出親密的互動，搬離家裡之後，每次蜻蜓點水似的返家，相處的時間更少了，我們親子之間的關係，依然不夠緊密。我爸最常問我的是，都在哪裡吃飯？都吃些什麼？下了公車離住處會不會走很久？……不習慣聊，所以總是不知道該聊些什麼，話頭常常一開始就結束。有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視，我坐在電視機前直盯螢幕，不經意回頭，赫然發現父親憐愛的眼神停佇在我身上。我看著電視，父親看著──我。
由於我是家中最後報到的一個，出生時父親已經四十六歲了，所以，他看著我漸漸長大，而我，則是看著他漸漸衰老。我眼中的父親形象，在我離家之前，都是高大威嚴、難以親近的，可是我離家這十年來，卻悄悄改變了──
或許耳順之年真的是人生的轉折點，六十歲之後，老爸的脾氣變得愈來愈好，那兩尾魚也如我所願愈來愈常出現。哥哥們的小孩居然都不怎麼怕他，有時甚至還敢頂嘴；我們都忍不住為那個不知死活的孩子捏把冷汗，哪想得到老爸的反應卻是淡然。私底下哥哥會告誡小孩，別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若是以前，早就被揍得滿地找牙了……儘管言之鑿鑿，但孩子們卻是半信半疑，因為阿公雖然嚴肅，好像沒那麼可怕嘛。
我的老爸，變了。
七十歲之後，他慢慢變得孩子氣，會為一點小事耍小性子，會為了吃到好吃的東西開心半天，也會誤以為我們對母親比較好而吃醋……原來「老人囝仔性」就是這麼回事。有時候也會從舉措中流露出內在本性及赤子之心；印象深刻的一次是約莫兩三年前，有一次假日回家，心血來潮就到田裡找老爸，傍晚一起沿著田間小路回家的時候，老爸眼尖看到幾隻剛出生的小竹雞掉進田溝裡，正無助地瞎闖，撲著瘦弱的翅膀，怎麼也跳不上去。我才正想讚嘆模樣真是可愛，老爸卻立即趨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牠們，邊心疼地喃著：「可憐喔…」邊將牠們放回田裡，對著牠們說：「緊去找老母！」
歲月終究是殘酷的。近些年來，老爸外表老化雖然不很明顯，可是心智退化的速度卻相當驚人，除了愈來愈像小孩之外，記憶力什麼的，都大不如前了。有時還是會發脾氣，但看來頂多就像鬧性子，怎麼也找不回昔日威鎮八方的氣魄。
小時候，在我看來老爸就像山一樣，高大威嚴，天塌下來有他會頂著；長大之後，卻看著他逐漸變得慈眉善目、變得孩子氣，看著他的頭髮從花白慢慢變銀白；身形依舊挺拔，但總覺得似乎小了一號……然後，愈來愈常看到他無助的模樣。這是小時候的我無從想像的。
儘管萬分不願，還是得承認，老爸，的確老了。意識到這點，不禁讓我好心慌、好心疼，也為自己仍無以為報感到好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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