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清晨我在靜安寺下車,我以為自己一如既往地,登上手扶梯來到上層,眼睛搜尋聾啞老婆婆的身影,然後快速地擠向免費派報前的擁擠人群,快速閱讀報紙,恭敬折好後,想辦法跟柵欄前十步之距的老婆婆招手,然後連同我手提袋裡壓扁的寶特瓶,一起遞交給她,並雙手合十地表達感謝。沒想到,我的零極限行動藝術裡,又添加了一點點看見自己的新元素。
或許大家會好奇,既然我週間的清晨時間都會向老婆婆報到,為什麼她不乾脆站到出口的柵欄邊,還得站得靠牆角遠遠地讓我每次都得誇張地揮舞蹦跳,來吸引她的目光走過來呢?
因為上海地鐵局不讓閒雜人等靠近柵欄旁,說是怕影響觀瞻與社會秩序,這些收廢報紙與寶特瓶的老公公、老婆婆們只能十步之距地躲在牆角或垃圾桶前,不敢越雷池一步,不然會被地鐵人員喝斥驅趕。兩星期前一位工作人員看我將老婆婆換來柵欄邊,將一整袋的寶特瓶掏出來,就走過來勸誡我說:「這些人不能讓他們靠過來,像什麼樣?!」
當下,我沒有應答,只是存疑著,表象世界的堅持往往藏伏著最深的恐懼。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然而,這也僅僅是我個人小小的自是非他,我知道這恐懼也埋伏在我自己的心中,眼前的一切只是給我機會去清理,只是,那個當下我還沒有頭緒。
一直到了6/9清晨這一天,內在功課有了鮮明的活現。
不知怎麼的,老婆婆就只是盯著一個個垃圾桶裡面瞧,或者專注地盯著對向行人手裡的報紙,任由我在柵欄裡「大動作」地想吸引她注意已經七、八分鐘過去了,依然是不被看見。
怎麼辦呢?我的確有點急了,因為我得趕去上課了,而事實上,無聲「呼叫」過程裡,我請幾位來往行人幫我呼喚老婆婆過來,卻連一個人都沒能理我!當下我感到有點萎縮與難過,很是挫敗與無力,就像被觸發了的含羞草,咻地一聲蜷曲地低下了頭。還有小我虛張聲勢的驕傲與自尊,便趁勢地攻城掠地,像一隻吹脹了肚皮的牛蛙,很是假動作地要彈跳進水裡。
一秒,就僅僅那麼一秒,我覺察自己念頭坐上了六道的雲霄飛車,轟隆隆地不知暈頭轉向了幾圈,甩落了滿地無用的防衛,像口袋裡的銅板嘩喇喇、深度眼鏡霹哩啪啦、頭飾、手飾鏗鏗鏘鏘,以及收不及的涎唾,千絲般地盤洞起來。
我知道出乖露醜的,也是我重整的所在,而甩落滿地狼藉的,也是最無用與虛飾的。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霎時,多了一份「時間不是我的」的自在,放下來非得趕緊讓老婆婆看到,好將手中的報紙與寶特瓶交給她的激躁,多了一份悠閒靜定的我,乾脆就倚在柵欄邊,剛好是在老婆婆的背後,跟隨著老婆婆的眼,迎向逆向而來的行人,到底看見了些什麼?
這是一份很陌生的看,冷漠、張惶、閃躲、忽視、鄙夷、逃避…,各形各色的戰鬥─逃跑─凍結模式,變異且扭曲地化顯著。
老婆婆像河床上的巨石,看似逆水地將人流一劈為二,卻又順勢地在身後將之合而為一。
我凝視著一切,突然自己也變成了人流中的一名,或者是連結到每一名人來人往的個人,無有分別地,我撞見了自己心底最深的匱乏與恐懼。
老婆婆不過是眼見世界裡的具象存在,一名主流價值裡的邊緣人,社會架構的底層,以及權力分配下的弱勢,只是,這些都僅僅是肉眼裡的看。
事實是,她的卑微身影觸發的是我們最深層的內在匱乏,乃至引發的不安全感。走過她身旁的人,內在隱微的匱乏記憶被打開,就像潘朵拉的盒子,竄出所有相關的負面情緒,以及連動的防衛反射。
我們都害怕在錢財、關係、自我價值感上的匱乏,於是焦躁地用世間手段來填滿,卻也自知地明白這只有漏的,是永遠也填不滿的空虛。
於是,我們各自選擇了戰鬥、逃跑、凍結,來回應這永遠都填不滿的坑洞。
而面對老婆婆的懇求,冷漠底下全是不願面對看見自己匱乏的恐懼!
懂了,並非因為我看見這些人群的過患,相反的,因為我與她們的恐懼深深連結,所以也就了知、明白。
就這樣,我靜定地站著,敬虔地凝視著每一張恐懼的臉孔,也看見自己的匱乏幻變,是多麼需要被撫慰!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我願意從匱乏的夢魘中醒來,撫拭驚恐的淚水,然後告訴自己,這一切僅僅是夢,所謂真實的,就在了知豐盛裡。
這一天的內在功課,就是再次敬虔地凝視、認證與感謝匱乏的幻影,讓我真正伸出手迎接生命豐盛的實相。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