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點悶死了我的孩子】
每次,當我聽聞所謂的產後憂鬱症,以及新手母親殺死了自己的嬰兒時,我總會在突如其來的劇痛之中,反射性地關閉所有的內在訊息管道,然後只剩下腦袋裡的所有防衛電網與刺眼探照燈瞬間開啟,並高分貝地鳴響出:「這種母親實在是極度沒有人性也太變態了!怎麼下得了手呢?」
然而,還有一種低頻的噪音,間或在其中嗡嗡分叉著:「不是我、不可能是我、永遠都不是我!」
低頻難以辨識的心音,常常讓我有種莫名的身心俱裂感,幾乎要抓狂起來,但我還是要強迫自持的高度自制著,就怕自己突然恍惚地洩漏出自己隱藏已久的秘密。
或許,真正令我痛苦的不是那一段最想隱瞞的痛苦經歷,比事實更令我惶惶不安的,應該是這些年來對自己所有的管道圍堵,歷歷在目的是自己所有否認的荒謬言行。
剛剛我先去洗了澡,想著該如何說出這段經歷,沒想到,我竟然痛哭失聲了起來,全身顫抖地把蓮蓬頭都掉落在地,在高壓水衝下,失序地打轉,慌張地試圖拾掇的我,眼睛都被水柱給弄疼了,卻只是哇啦啦地哭著。
我繼續痛哭著,整個人倚在浴間的牆邊,直到我無意識地按下了水龍頭開關。
這麼多年,我與那段經歷之間,就像是這失控的蓮蓬頭,總是把我打得狼狽,也刺痛了我的看見。
此刻,我願意承認,就在1999年12月15日的午夜,我用枕頭差點悶死了我的大女兒Rebecca,我的確在生完第一胎後有產後憂鬱症,也真正作過傷害孩子的事情,雖然就在幾分鐘之後,回過神地將枕頭拿開,但是,就在這漫長的十二年裡,那枕頭彷彿是強壓住我的口鼻,甚至是身體的毎一個細胞出口,以及心理的通道,真正喘不過氣的人是我,分分秒秒的自我凌虐,每一次都有窒息而死的慌與亂。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我願意百分之百承擔這幾乎成為弒子悲劇的所有責任,並懇請宇宙大愛幫助我一起清除引發這痛苦經歷的所有記憶與程式。
1999.12.04我的第一個孩子Rebecca在德國法蘭克福誕生。
其實,我的受孕對於她並不公平,因為當時我被醫生診斷出有嚴重胃潰瘍,而這位老醫生一眼就看出我並非是器質型的病症,於是要求我請先生一同看診,然後很嚴厲地質問他:「你太太最近是不是有遇到意外打擊?或者是長期承受精神壓力?」當時先生沉默鐵青著臉,一直與自己的感覺切斷的我,也裝無辜又沒事地搖頭回答說沒有,我根本心底就抗拒著自己的確是在先生高壓管理與無端情緒失控下,從婚後半年搬到德國生活之後,就開始抑鬱與神經緊繃著。
最後,老醫生提出兩種可行方法要先生選擇,第一就是馬上讓我回台灣休息一下,第二便是兩人一起去做心理治療。
先生作了第一項選擇,那便是我婚後第一次回到台灣,當時我已經懷有一個月身孕,只是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回去的兩個半星期,我完全沒跟先生連絡,雖然我表面的藉口是打國際越洋電話太貴了,但現在想來,其實是因為心理的恐怖與抗拒。
回到台灣的那一段時間,友人與父母根本沒人看出我的身心症狀,我還嘻嘻哈哈地跟著大夥上山下海,一副玩死人不償命的姿態,其實,我自欺到連意識都沒辦法看見、覺知自己的痛苦,所以當時我真的沒有強顏歡笑,而是自我麻痺到便乘一只無生命的玩樂機器。
後來,當我回到德國,不到一星期就下體出血,胎兒幾乎不保,最後只能躺在床上十天不動,才算安了下來。或許,我潛意識裡在抗拒要這個孩子,因為怕再牽扯,怕被牽絆住得無法一刀兩斷。
而後,與先生的緊張關係並沒有緩和,甚至到生產前一星期到醫院註冊時,我因為一欄填空寫著「Hinweise」(我只學了這個字是暗示的意思,卻不知道在一些個人資料表格上代表介紹關係人的意思)不太明白到底要寫什麼,而轉頭問先生,當下他就在前台所有護士面前,對我破口大罵說我的德語太爛真是笨死了!
我很驚惶地安撫著先生,沒想到看我這般自知理虧的倒楣樣,他更是火冒三丈地衝到電梯口要回家,我趕緊抱歉地對著嚇到下巴幾乎要落地的護士們連連說了好幾次對不起,趕緊填完資料後,捧著大肚子作下一部電梯,快部趕上先生,就怕被他丟在這城區外的小農莊。
我依然是充滿罪咎的,覺得自己真該死,怎麼連這個字都不懂,又惹得先生情緒失控,以及接下來好幾天都要緊繃的氣氛。
生產後,先生第二天就出差去了,在被剪開會陰的疼痛,以及乳腺炎導致乳房像石頭般腫脹劇痛以及全身發燒下,我還是忍著淚水,努力地每兩小時餵Rebecca喝母奶,即便是乳汁出不來,那乳房到幾乎身體一小小震動都會奇痛無比的狀況下,醫生還是堅持讓我自然療法兩天,完全沒用藥,繼續保持孩子的吸吮動作。
後來,終於有了奶水,但卻是永遠不夠地讓Rebecca無時不刻狂哭與體重直掉,三天後出院回家,醫生依然沒有任何替代的方法。
回家簡直手忙腳亂,而先生第一晚就因為孩子啼哭而咆哮,每次都認為是我太笨,還揚言把我們母女都趕出家門。
最後到了第三天,先生再也受不了地請假落荒而逃,逃回開車三個半小時的婆婆家,我當時還對先生說:「沒關係,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毫無底氣的自欺,根本是心慌的自信,面對下大雪的異鄉,以及奶水乾癟的我、餵不飽的新生嬰兒,連續一星期無眠狀態的我,其實是虛弱地快暈眩過去。
先生回去婆婆家之後,歸期一再推遲,後來的理由是婆婆要過生日。而我在電話聽了也是很硬撐地說:「沒問題,我很好,要應付一個嬰兒很容易的!」
結果,幾天之後,我因為抬盛滿水的洗澡盆到浴缸上架著的一張嬰兒換尿布的檯子上時,突然下體一陣大出血,感覺暈眩,人一失去重心,就跌在地板上,等我被孩子的哭聲給喚醒來,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在血泊之中,好多的暗紅色血塊橫在我眼前,我簡直嚇壞了,根本不知該如何反應這一切?!
怎麼辦呢?
我下腹部痛到沒法起身,而孩子急切的哭聲讓我焦急卻又無能為力,我幾乎是用爬的方式,把自己滑進了浴缸,清洗血漬之後,顧不得還沒換上衣服,以及下腹部被撕裂開來的疼痛,只是穿了條內褲,墊著夜用型衛生棉,咬牙與冒著冷汗地趕緊抱起孩子餵奶。
一切都是白餵的!我是怎麼緊壓弄扁我的乳房,就是擠不出奶來,彷彿我全身的溼度都集中在下體的出血,每幾分鐘又是大血塊崩盤似地落下,我又得忍著痛到廁所,一坐到馬桶上,又是血流如注,多到我只是憑感覺與聽覺,就能知道那恐怖的血淋淋。又是聽到孩子哭聲要起身,但我已是完全站不起來地癱坐在馬桶上,真的全身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我直覺想到孩子,萬一我昏死過去,她即便哭到失聲都沒人知道,我該打電話叫救護車嗎?我這樣夠成叫救護車的足夠理由嗎?入院的話孩子誰來照顧呢?
我趕緊用坐著使力將自己推到電話旁,我決定打電話給先生,問他德國的規定到底是什麼,我還得先確定時間會不會太晚,最後看看是9:30,才不安地打了,沒想到先生接電話時非常不高興,因為他感冒所以很早就上床,他覺得我的事可以自己解決,他不想處理便掛斷了電話。
我只哭了幾分鐘之後就告訴自己,「我可以的!什麼事都難不倒我的!從小我一路都靠著自己走過來,即便沒人幫我,我也可以活下來!我很堅強!」
我不讓自己感受痛,就是繼續擠著我的乳房,希望能多一些乳汁餵飽這嚎哭不止的小嬰兒。
到最後,我的冰箱也空了,只剩一鍋兩天前煮的快餿掉的飯,我還是硬吞,即便是拉了好幾次肚子,我也是吃了。
那年法蘭克福下了大風雪,我血崩的傷口根本沒好,走路是完全不可能的,再後來幾天就只能是半飢餓狀態,再加上已經快兩星期無眠,有時候好不容易昏過去幾秒,卻又懵懵寐寐地被孩子吵醒,醒睡之間失去了邊界地模糊著。
有時,我就只是抱著小嬰兒,癱坐在床頭,忍著會陰的傷口疼痛,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明了又滅、滅了又明,幻想自己能夠飽餐一頓。
有次,我在短暫的夢裡,看見自己在台北的街頭坐上公車,來到一家自助餐廳前停下,高高興興地包了便當,沒想到要吃上一口大雞腿時,夢醒了過來,我發現自己還躺在冰冷的床上,以及毫無間斷啼哭的嬰兒身邊。
我終於崩潰地哭了起來!
我真的想回家!
我開始嚎啕地哭了起來,像迷路的孩子般,多希望有人領我回家!
小嬰兒或許感覺到我的絕望,跟著一起放聲啼哭得更猛烈,即便我著餵她喝奶,她竟然也別過頭去地雙手雙腳懸空踢翻著。
一切都失控了!
怎麼會這樣呢?
我又餓、又累、又痛、又絕望,我無助極了!
我沒有!我不行!我很糟!我活該!我該死!
「我該死!」
突然,我拿起身後的枕頭,往啼哭的孩子頭上蓋去,然後整個人就瑟縮著,想往三樓的窗台跳出去,我在幻覺裡看見自己跳下去的感覺,輕飄飄的,然後失去了所有感覺,有種怪異幸福感地已經置身在台灣。
就在我猛然醒來那一瞬間,我的臉上竟凝凍著完全放下的笑,卻頗為僵硬、虛幻的,孩子裸露在枕頭外的手腳,猛力地失序揮舞著,眼看下一秒就要沒電似的,我才快手地將枕頭移開,而那枕頭像是有著高壓電似的,我將它重重地甩在床腳地板上。
孩子受到極大驚嚇地哭得更淒厲,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竟然差一點就悶死了自己的孩子,我到底怎麼了?!
我的身心已經崩潰,所有身體的疼痛與心理的緊繃,已經越過了極限,那種感覺是死亡有種解脫的誘惑與氣味,彷彿那能餵飽我所有的飢渴似的,我真的很想死。死了就可以回家,回到我熟悉的一切,回到我自以為柔軟的生活。
那一夜,我敞開著上衣,只將乳房緊湊著孩子的嘴,雖然她是止不住哭的,我就是反向地想補償什麼似的,將乳房都緊壓到烏青一大塊,最後又哭又喃喃自語地沉沉睡去。
此刻,我默念著: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我願意清除在潛意識處,引發這些弒子危機的最根源陰影與記憶,然後在愛的靈感裡,重說一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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