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妳什麼時候要死呀?
愛,如果失落了時框的象限,究竟是何以名狀?
如果死亡是象限的某一帷幕,愛能真正穿越與飛翔嗎?
三年前的一次健康檢查,醫生發現我的右乳房有一顆腫瘤,因為在超音波上呈現不規則狀與血管流動反應,被初步認定為惡性腫瘤,自此,我陷入了一種失控的焦慮。
我得承認,因為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一種莫名的恐懼,讓自己一開始處理死亡的議題,是完全的不成熟,與驚惶失措的。
我經常暗地裡哭泣,或者是憂鬱,尤其在進行切片與等待報告的時刻,我是如此無助與焦慮,即便在孩子面前刻意隱藏,但是敏感善識的她們卻仍感受到一份可能要失落些什麼的不安。
記得在和信癌症中心作完粗針切片後的那個晚上,我摀著胸口的疼痛,靜靜地坐在一樓客廳的黑暗之中,讓死亡的恐懼再度包圍我,以致我徹底惶恐地顫抖著。
沉默地疑惑多日的孩子,早就敏感地拎著所有感官攝受著周遭的風吹草動,只是我被死亡的陰影所障蔽,完全無視他們的失措。當晚,已經上床的他們,或許不安地竊聽到我的低聲哽咽,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
黑暗之中,我們三雙眼睛相對,焦慮與困惑充塞在空氣中。
孩子們走到我身旁,與我一同坐在沙發上,溫柔地撫摸著我切片上的疼痛。
「媽媽,你怎麼了?你受傷了嗎?」小女兒蹙著眉頭問著我。
漆黑裡,她的眼珠子彷若遠遠的星光,靜定著。
我強裝鎮定,又硬擺出成人偽飾過後的勇敢,覺得自己有"責任"告訴孩子關於死亡的議題。只是,現在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很可笑與難過,因為顫抖的當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弄不清楚死亡的意義和在。
我覺得自己"應該"與孩子談論死亡,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成人的沙文式主義,覺得自己比孩子更懂生命,也理所當然地看透死亡的陰影。
事實上,一切都不過是我的自以為是。
我跟孩子提到右乳房進行切片檢驗的事情,以及最後可能呈現的兩種腫瘤報告:良性或惡性。
我告訴孩子的陳述,不過是制式醫學概念的兒童版,我只是將語詞變得更簡單易懂,但是這個部分對孩子的異議並不大,反倒是接下來攝入自我感受的部分,才是真正暴露出自己的小我矯飾,以及許多情緒的交錯。
「如果檢查出來是惡性的腫瘤,媽媽有可能要接受開刀與化學治療,也有一種最壞的可能,那就是媽媽可能會早一點離開你們。」
說到這裡,我發現自己是怕死的,雖然我刻意地用"離開"來取代死亡,但我其實是相當忌諱或者害怕這個字眼的,又或者更精確地說來,我是害怕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向未知。
孩子們聽完之後,整個人用力地倒向我,四隻小手使勁地抱住我的身體,軟軟地陷進我的怯懦裡,繼而嚎啕大哭,「媽咪,你不要走~」
整個無邊的黑,就像一個大坑洞,將我們母女完全地吸進去,陷落。哭聲,彷彿是唯一逃脫的可能。
現在,再度回想這一幕,我覺得自己是極度地自私又自欺。
自私,是因為我真正擔憂的似乎是一個人走向未知幽冥的孤獨,或許我表層的矯飾概念這樣告訴自己,「孩子還這麼小,沒有媽媽會很可憐的」,但事實上,我最深的依戀還是繼續留在人間取暖,執持我自以為的情愛幸福,而心中無端的惶恐,正是所愛的人都還在世上,我卻得獨自向另一個不確定的世界裡行去。
不捨親情人間,說穿了還是害怕獨自面對未知的自私。
至於自欺,是因為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要來到人間,究竟有哪些意義,以及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與該做些什麼,於是,我殘忍地讓孩子面對失親的恐怖,甚至以自己的軟弱,誇張了失親的嚴重性,讓孩子一時之間跌入無邊恐懼地嚎啕大哭。
他們越是呼天搶地叫著媽媽不要離開,我似乎越能找到自己存留人間的理由,又或者我讓孩子孺慕的眷戀成為一只錨,讓從來都不知所以的自己不致漂浮,至少還有被牽引的安定。
我自欺地將自己活在人間的價值,完全維繫在孩子們對我的依戀,甚至自我說服或者合理化自己的存在意義。
當我再度想到這一幕,我是極其慚愧與懺悔的。
一位無法了解自己、透析生死的母親,卻無知地傳遞死亡的錯誤訊息,勾召孩子最原始的孺慕依戀,作為自私與自欺的工具,企圖讓自己找到存在的意義。這無疑是人間最可悲的。
對此,種種無明的造作,我坦承無諱。同時,也在看見自己醜態的當下,發心懺悔。
這幾年,我漸漸地在內在工作裡,發現了一份與死亡對看的自在視角。同時,就在輕鬆以對的每一個當下,自己也更能與孩子分享生命的種種,以及看見他們所為我示現的生命驚奇。
就像孩子可以在用餐的愉快時刻,天真地問我死後要選擇用火葬或土葬,而我也能百無禁忌地誠實回答自己希望的身後安排。
我笑著告訴先生,如果我與女兒的這段對話被我母親聽見的話,一定會大罵女兒的不孝,怎麼會咒自己的媽媽死呢。
前幾天,小女兒又好奇地問我,「媽咪,你死了之後,就會回到天上當天使,繼續擦亮星星,還有把烏雲推開,但是,你到底要等多久才回再回到地球呀?」
結果,篤信基督教的姊姊,爽快又理所當然地說:「根據聖經上說,媽咪會永遠待在上帝的天堂裡,她不會再回到地球了!」
小女兒嘆了口氣,好像很惋惜似地說:「那真的太可惜了啦!媽媽那麼可愛,死後就一直待在天堂,那我們地球就少一個很會開玩笑的媽媽了!這樣真的很不公平耶~」
我看見她脹紅了臉,嘟起小嘴的逗趣表情,忍不住想安慰她。
「好啦!媽媽不是基督徒,所以就不用上天堂當天使。」我笑著幫孩子的不平解套。「媽咪死了之後,會再回到這地球,我可以當你的女兒,或者是孫女,甚至是曾孫女喔!」
說著的當下,我的腦袋裡牽出了一條愛的粉紅絲線,無限地延伸著,就在生命開始的每一段期待之間。
「真的嗎?媽咪妳死了之後,還會再變成寶寶來找我嗎?」小女兒興奮地問著,眼裡盡是五彩的花火。
「當然囉~如果媽咪早死,就會等著當你的寶寶,如果晚一點死,就會變你的孫女,或曾孫女呀!」說著說著,我自己也開心了起來,彷彿生命是一場無止盡的接力賽,一圈又一圈地環繞成圓滿。
「那我長大以後一定要結婚,這樣我才會有女兒、孫女、曾孫女,那我的媽咪就會變成我的小孩,或是小孫子來找我了!Yabe!」女兒高興地呼喊起來。
大女兒在一旁看著我們充滿粉紅夢幻的輪迴詮釋,有點半信半疑的眼神,但嘴角揚起了一絲絲的笑,彷彿感染到一種遞回循環的愛的邀約。
就在這新鮮話題還泛漾著香氣的那幾天,孩子時不時地無厘頭問我一句:「媽咪,你什麼時候要死呀?」
面對如此坦率天真的問話,有時我都會一下子腦筋轉不過來的傻楞。乍聽,的確是有些不習慣的,但繼之一想,愛的美麗粉色輪迴就會將我引領到柔軟的圓圈裡,我知道,孩子的未來有一份對我的等待。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要死呢?」我故意裝出充滿疑惑又好奇的搞笑模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呀~反正你一定會看到可愛的寶寶對你微笑就是囉!」
「那我要幫你取什麼名字呢?是不是一樣用芭芭拉呢?」
「我也要把你教我唱的歌,再唱出來給你聽喔!」
「我要記住你喜歡吃的東西,這樣你當寶寶還不會說話時,我就不用猜你到底再哭什麼了!」
「媽咪,你以後變成我的女兒、孫女或曾孫女,到底會長什麼樣呢?」
一個轉念,一段母女親對話,一些些輪迴的粉色夢想,一絲絲對重生的喜悅等待,或許,我們在面對死亡的議題時,就沒有那麼地艱難了。
很歡喜女兒的童稚天真,願意與我嘗試用不同的視野面對死亡,讓我在未知的五彩泡泡裡,也將許多的情緒解套、騰空飛翔,我知道,在這份愛的延展裡,我自己向死亡裡的行去,
已漸漸地穿越恐懼的迷障。
生、死,的確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但是,有愛的引領卻是知道所來與所終的自在。
生死交替,但愛是唯一的穿越。若真要脫離輪迴、證得涅槃,愛也是那份最廣嚴的祝福。
愛,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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