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好友面臨胸部腫瘤進行粗針切片的忐忑不安,我們在電話裡長聊,分享著生命的種種,包括那些我們一直以來不願意面對的恐懼。
我們聊到面對內在恐懼,各自有著不同的回應態度。
我以這三年半以來的經驗分享,告訴友人過去自己面對恐懼,是完全採取否認的姿態,就像一隻狂吠的狗,內心有多害怕,自己的叫囂就有多大聲,彷彿這樣訴諸於外的強勢聲響,能夠掩蓋與否認自己的怯弱。
只是,死亡的恐懼是鋪天蓋地而來,讓我無所遁逃,也無從否認與抗拒。
「面對死神,我驚嚇到無從慣性反應,因為我整個人真的是震懾住了!」我說。「但是腦袋裡的一片空白,卻是一份美麗的空範疇,等待我去尋找答案。」
我告訴友人,自己是如何在超音波檢驗被告知有腫瘤,以及不規則鋸齒狀與血流反應顯示極高的惡性機率,就在離開醫院之後,把自己給完全鎖在車上嚎啕大哭,但是腦海裡卻是一幅又一幅過往的創傷畫面。
「我知道,自己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事實上,我害怕的並不是腫瘤的本身,卻是內在累積的種種恐懼,而腫瘤的發生,不過是一種表徵,引導我去探索恐懼的最根本處,而不只是把隱含訊息的表徵去除就好。」我幽幽地說著。
我接著告訴友人,腫瘤彷彿就是汽車儀表板上的紅燈指示,提醒我們可能問題發生的所在,但紅燈卻不是問題的本身。於是,我們所要做得不是對腫瘤去之而後快而已,更重要的是,我們得讀懂這表徵背後的訊息與意義。
腫瘤對於我而言,最重要的提醒就是自己不能再否認創傷的存在,以及規避創傷對我的影響,相反的,我要違逆對於恐懼的防衛機制慣性,真正迎向創傷的所在,也是向生命最痛的部分行去。
「我想,腫瘤的發現就是促使我走向恐懼的最大動力。」我說。
只是,內在的恐懼是什麼呢?
我到底是在害怕腫瘤本身?或者是對自己身體的自療失去信心?甚至是害怕腫瘤之外的更強大恐懼呢?
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那一陣子,我刻意地斷絕所有的人群往來,也就是不再讓自己安適於一種眾人共同取暖的舒服狀態,卻是性從克處偏將去的逆向操作,我既然害怕孤獨的寂寞,就讓自己徹底地進入一種孤絕無依的境地,去試試看究竟這會遭到什麼程度?而自己又會如何驚嚇得屁滾尿流?
有一次,我獨自一個人在森林裡走著,眼前一個隘口是兩面的峭壁,峭壁上爬滿茂密樹藤,陰森森地讓我幾乎失去走進去的勇氣。
當下,我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我到底是在害怕這山路的危機四伏?或者是自己心裡的鬼影幢幢?甚至是其他不可言說的恐懼呢?
自問的瞬間,我以前行的腳步做了回答的起頭。
我腳才一剛邁進這未知的山路,我的眼淚就撲簌地掉了下來,而且身體是不自主地打著哆嗦,並且四肢僵硬地幾乎凝凍在原地。
恐懼,現行。
「我害怕一個人走在黃泉路上,就像我走了千萬遍的幽冥之路,孤伶伶的過去在身後倒退,而未來又是前方的晦暗不明,我不要一個人死去!」
恐懼自己說了話,吐息著所有的無可名之。
的確,這山路的一切陰暗,狀似黃泉路上的蕭索,再加上自己被發現腫瘤之後的鬼影幢幢,這一切的模擬景象,真的成為恐懼現身顯影的底景。
恐懼,現身顯影。然而看清那恐懼的狀貌,許多的答都有了輪廓。
很顯然的,這樣的恐懼的確是無憑無據的。
黃泉路上,可以結伴同行嗎?
即便自己再如何功業彪炳,即使交遊如何廣闊,黃泉路上向來是一個人的自助遊,完全無法來場結伴同行的優惠價。
「我當時邊走邊哭,淚水鼻涕爬了滿臉,最後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哀嚎了起來!」我以一種事後的坦然,笑著跟友人說。
只是,整個人像掏空似地大哭一場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我人竟然走出了那片峭壁的陰暗,再次抬頭,風景依然清麗,陽光使終燦爛。
我這才驚覺,自己剛剛不正是死過了一遍嗎?!而此刻的當下,不又是另一次重生嗎?
我這一轉瞬間的生死,又是如何的心情風景呢?
所謂最糟的獨自一個人走上黃泉幽冥,不就是如此嗎?最壞的已經是這樣,不過是這樣,正是這樣,那我到底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風徐徐地吹乾臉頰上的淚痕,帶來一絲絲涼意的清爽,我的念頭這樣流轉著。
「徹底的孤獨,走過一遍不過是這樣,之後,我其實就沒什麼好害怕了!」我說。
所以,向自己最深的恐懼行去,就會發現所謂的恐懼都是自設的陷阱。
我知道,友人向來是聰明狡詐地閃躲著恐懼,甚至會讓自己不那麼難過地面對,於是都會在恐懼來臨前,先丟給自己幾個逃生梯,遠離現場。
「為什麼要面對恐懼呢?讓自己逃離就好了呀!幹嘛讓自己那麼難過呢?」有人說著。
我知道,她的聰明都運用在出逃,而的確頗為成功地讓自己始終在舒適的境地,但這竟地卻一點也不真實。
但我不想逼使她,因為生命的進程,真的是有時。
「只是跟你分享我過去是如何否認與逃避恐懼,卻又在登山的那次經驗裡,徹底面對自己的恐懼,與學習看清楚它的真實樣貌」我笑著說。
這一說倒是激發了友人的類似經驗分享,她提到自己有次獨自去爬山,也發生了相同的場景,她害怕並猶豫著自己該不該繼續往前行去。
事實上,友人才剛起了這個頭,我的腦袋竟然出現了一段話:「你的恐懼在於不知道自己是誰,也無法認清自己的價值,於是你害怕被人遺忘,甚至不記得你曾來過世上的事實。」
我很驚訝自己的直覺訊息,所以在電話裡鼓勵著友人繼續描述那一段經歷。
「我不敢繼續往前走下去!」她說。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我問。「是前方看起來真的很危險嗎?還是你對自己沒有自信?」
「我~不知道耶」她支吾地回答著。
「那你現在想像讓自己回到那樣的場景,然後問自己:我到底真正在害怕什麼呢?」我請她這樣地冥想嘗試。
友人想了又想,斷續地說著:「我害怕這麼走進去就發生了意外,根本沒人發現我,也沒人記得我~」
她喃喃地說著,而我先前腦袋裡的那一段話,完全地與她的自述不謀而合。
我告訴友人,或許她的恐懼探索之旅,可以從了解自己為何害怕自己被人遺忘這件是開始。
這是我個人的觀察,友人其實是一位影像掌握能力相當犀利的女子,它可以在分秒的瞬間捕捉動態,並在看似平面的畫面裡,跳脫出無窮的深意。
只是,她雖然沒有那種刻意在人群裡吸引注意目光的居心叵測,但是我的確可以感受到她是反向地以某種抗拒與用力,來試圖讓人不要忽視她的存在。
「你為什麼如此恐懼被人遺忘呢?那你有無可能試著讓自己徹底被人群遺忘與忽視呢?或許,你真正嘗試過後,自己會有不一樣的體驗與感知吧!」我說。「不過,我所說的也只是一項建議,請你先對自己產生了解的興趣之後,再慢慢進行探索的工作吧!而你也不需要給任何人答案,因為你最該回答得是你自己。」
友人應允,但我知道她的內在吹起了無數的疑問大泡泡。
生命,無限的碰撞與可能。
同樣是一條山路漫長,但我與友人行走在其中,浮現的卻是不一樣的恐懼,而我們所要對治的部分,其實正是生命的鬱結根源。
我笑著跟友人說,有機會在獨自去爬山吧,或許從當初折返的所在行去,她能夠看見的將是意料之外的人生風景。
有何不可?
路,既然可以退縮,當然也可以前行。
我們既然都曾恐懼地向後跑過了,那為何不嘗試一次大膽地向前走呢?
生命之路,路無限。沒有人會視一樣的重疊,而我們只能分享,交換著生命無窮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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