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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6 08:00:00| 人氣387|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盡頭有光的女人─談黃有卿的詩生活   /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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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頭有光」其實是一首詩的題名,出自宜蘭縣政府文化局2023年為黃有卿出版的《生活該有的樣子》詩集裡。因為我為野薑花寫了一篇詩談:〈女性書寫詩中的性別控訴〉討論了她的詩〈她們〉(野薑花詩刊46)而跟她結緣,有幸獲贈了這本詩集。就像這本收錄作者十年來作品的集子的書名一樣,黃有卿的詩基本上來自她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感,也是在記錄和注解著一個具備時代性(refle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s)和普遍性(universality)具有指標意義的台灣平凡女性和女詩人的生活。

 

讀她的詩,讓我倍感親切。因為我1980年開始現代詩的創作時,就以「生活的詩,詩的生活」為創作起步的意念,詩的靈感來自生活,自詡為「生活詩派(《單音六節》‧嘉義巿文化局作家作品集06),主張「詩與生活需密切配合」,取材俗物俗事,表現禪機、意趣,來透露對生命的沈思與關懷。因此讀《生活該有的樣子》,就如同回顧自己的創作之路或在和創作理念相近的好友參與並一同促膝筆談、感受著她的生活一樣,特別顯得格外親切無隔閡。

這本集子裡有幾首讓人眼睛一亮的詩作,比如:〈棄婦第十九日〉、〈意淫〉、〈女兒〉、〈女人〉、〈親愛的,我們不要孩子好不好?〉,其實都比〈生活該有的樣子〉出色。以這詩題取名,我想應該是基於這題目更廣泛地貼近詩人這本書所涵蓋的內容?

 「光」對於一般人的延伸定義是希望、指引、明朗、溫暖、確定、安全…而詩人不止一次在詩裡提到「光」這個名詞,如:「你臉上的漣漪與漩渦/攪拌清晨的光」;「想魚骨上剥離的每寸白肉。想光。(記日);「必然走向遠方的光,必然(必然);「一個書生打著光走進來(無染)

在〈盡頭有光〉這首詩裡,光則是來自戀人的明眸、嗓音。但可惜的是「光的盡頭,所有緣分盡成煙花──」,由此可見光對作者而言代表的是愛情和美好結局的期望,甚至直接成為對象的指涉或代稱。光在她的詩中有多重的歧義,不止是現象,人,還包括了對人的期待和未來的理想。

除「光」之外,「海」是詩人另一個無法捨棄的意象。這可能跟作者的所生所長和生活經驗有關,因此和都巿繁忙、充滿壓力和無奈的生活相比,與海有關的一切似乎成為一種內化意象或可能的救贖或最終的歸處?

瞳孔裡的海洋,臂膀裡的樹冠/睫毛似花,綻在了剛好的季節」;「我的體內有千條魚」;「在潔淨的床單上綻放成繁花、寛廣成海洋/海鷗不斷鳴叫/細膩的海啊、浪啊」;「裙襬惡鬼般撕扯──岩啊,浪啊」;「夕陽碎得那麼粼粼/浪被夜晚姦淫得更為淒厲」;「要如何才能捨棄一片蔚藍的海?」;「無數次海鳥盤旋的午後,鹹鹹的海風,一罐冰啤酒就足夠的夏末」;「在我,跳下這棟樓之前/帶我去能看見海的無人地方」…凡此種種,海不止是詩人心裡的寄託、嚮往的樂園,也是內心潛在的動蕩,更是她體內無休無止的潮汐和能量。

閱讀這本詩集,屢屢為黃有卿語言的創意、大膽直白和雖明朗但別出心裁的詩語言所折服,並且因為看到她挑戰固有的語言習慣、道德的約制和「衝撞性別」的勇氣而叫好。

與你睡的隔日、我從少女成為了棄婦。(棄婦第十九日);「三月的花盛放、孤寂的蝶蛻蛹之際/都是疼痛(即便);「服藥/輾過食道每寸細胞/想呑你、吞個精光(記日);「被濕氣浸潤的白襯衫陽台上單薄演出();「你以嗓音撫摸滿身哀鳴/片刻,也只能先按捺住貞節/以虛偽的端莊(盡頭有光);「(那話兒直挺挺的,像體面的宗親、寛敞的名車、密密麻麻的祭文。那話兒說的話都是至理。) (女人);我殺了自己五歲大的長子給他們燉肉湯。(避免浪費,他們還要了乳齒加工為項鍊。)(莊園)

很多很多的語言,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甚至咋舌,比起那些不管讀者理解能力,只會自命高深,用晦澀意象或艱深修辭來堆疊出「身價」的詩作,顯然高明太多。

比如〈意淫〉這首詩,作者把自己的性幻想直接且大膽的展現在讀者面前。但換個角度看,這只不過是坦白和真實的人性。在父權的社會,男人不乏把慾望付諸行動且留下「下半身思考」的臭名。而身為一個被傳統父權主義壓抑的現代女性,只是把落實在生活之中的性慾和幻想,真實地公開披露在詩句中。這不也是一種對男性沙文的文化反擊?而這個「女權的反擊」同樣可以在詩人的諸多作品,如前面提到的〈女兒〉、〈女人〉、〈親愛的,我們不要孩子好不好?〉,和〈她們〉、〈無染〉、〈用餐〉…等等詩作中尋出端倪。

在閱讀完〈親愛的,我們不要孩子好嗎?〉一詩後,讓我想起了詩人王添源的作品〈如果愛情像口香糖〉,這兩首詩可說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王詩是用詼諧的口吻把世人追求、神聖的愛情「物化」,羅列提出對愛情帶來無可避免「困擾」的思辯;而黃有卿這首詩則是以女性的立場,很巧合地也是用口語化,為女性因懷孕(或婚姻)導致的單方面心力交瘁,而有條理地對男性提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抗議。因為詩長,我只截錄幾節精采的段落供參考:

一顆受精卵的成長且須/犠牲牠的媽媽()/都是只捐贈一批精子的你/所無法理解的()/親愛的,你說你想要孩子/我可以把子宮讓渡給你,乳腺給你/生養孩子的一切權利給你/牠可以叫你爸爸,從你姓氏/長得像你甚至個性拷貝你/如果我可以只輕輕鬆鬆噴出一顆卵子在高潮當下」…//倘若,牠能自己換尿布/在深夜肚子餓時爬起床泡牛奶/時間到了就洗澡/再晚一點便睡覺()/一個變老變醜變腫乃至於死亡的和其他母親一樣偉大卻被平庸的女人//承襲著一樣的恐懼/親愛的/當你以愛之名衝撞我的下體/我己成為你可悲的母親

相信讀友若有機會讀這首〈親愛的,我們不要孩子好嗎?〉一開始一定覺得沒什麼?根本只是「口語化到底」的女性的牢騷。但隨著詩的發展,到後來肯定會和我一樣:除了目瞪口呆,也會覺得精彩並且佩服到不行!

如果以詩的張力來看,這首詩全篇或單獨的詩句根本都是大白話,語言一點也不優美。但是,黃有卿卻「神奇地」付予了它的整體魅力。用女性的口吻不但把只是「授精卵」的孩子,用「牠」來代稱(有嫌惡?敗德?的感覺…又和男性「愛獸」聯想,站在同一邊陣線。是男人派出的野獸、精蟲…),而且把養兒育女說成綑綁女性自由、即將來臨的「現實和苦役」;並把對於女性的不公,巨細靡遺地侃侃條列了出來,尤其引用了「角色互換」(將心比心)的假設,極具說服力。最後那句「當你以愛之名衝撞我的下體/我己成為你可悲的母親」。居然把我們一向感到聖潔的「母親」這個名詞,直接和「衝撞下體」連結?而且做了負面指涉的代名詞?真是令人讀得膽戰心驚…這首詩裡的用字「牠」更是大膽露骨的神來一筆,大大提升了詩的意趣。整首詩的演變由弱而強到最後的一槍斃命,簡直是一語中的,給只會陶醉在當下、精蟲沖腦,只知高潮而造成「後患」的男獸,一記致命的當頭棒喝!(男性們,如果你只愛年輕貌美有好身材的女人,而且不想當奶爸,就別妄想要孩子了吧!)

讀了這首詩,我終於明白西元二千年後的今日,為什麼台灣的出生率會每況愈下成為世界倒數第一? (原來是肇因於女性的自覺啊?一笑。)

另外有一首〈女兒〉,寫的是以第三者女性的立場來寫「婚外情」,也是比較大膽少見的題材和寫法,且令人莞爾。

在這首詩中,作者不說「小三」而以男人的(下輩子的?)「女兒」來代替,從前因「都是月光太過皎潔、都是花前柳下/鼠尾草濡濕雲朵/三月的粉晶似軟花軟語/嘟噥著,就綻出一首詩)()。」,然後到「(一旦對上了眼)/也只是剛好:在潔淨的床單上綻放成繁花、寛廣成海洋/海鷗不斷鳴叫/細膩的海啊、浪啊/總教人學會包容//(再也不聞老母親的叮嚀、妻兒的聲喚)的後果

詩人除了感情生活的記錄、性別和境遇對生活的不滿和壓力的抒放和調解、藉由詩作有精彩的記錄、和自我重新辯識之外,也進一步由自身而外地關懷了周遭的人、事、物和社會現象,藉由不同的詩題也有深入的關心、感悟和論辯,而這些主題在詩集的後半部也一一呈現出來。其中特別引我注意到的是一首有趣的散文詩〈怪病〉:

棉籽微塵一齊住進肺臟,紥根,吸收養分,成長與睡眠。於是少女的胸口隆起,像山。然而少年並不明白那是種迫害,依舊日夜燃燒著村落深處的屍骨作材料、燒飯、燒洗澡水、燒窯。燒新死的人。

日復一日,天空長出灰黑色斑點,隨著落下的雨,沾黏在少女的山峰上。

──細看竟是人類的語言

讀這首詩讓我立即想起了另一首詩,那就是林泠〈微悟〉裡的句子:

在你的胸臆,蒙的卡羅的夜啊

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

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的卡羅的夜

他要去了我的髮

我的脊骨

我不知道黃有卿是否曾受到林泠詩的影響?但很顯然這兩首詩之間似有某些「隱性的連結」?黃有卿所謂的怪病,竟然是燃燒屍骨形成微塵的積累和惡性循環(肺傷病)?而這種循環的病徵卻是以另一種現象 (少女的胸口隆起)來表現以及沉澱?詩人所悟(少女山峰上沉積的種種灰黑色,原來是一種有所表達的人類語言?她要表達(諷喻)的是什麼呢?是生態的畸型啟動的人類的自毁流程?或是社會惡毒的人吃人現實的無解循環?還是單純的只是在說人類自實惡果的空污對肺造成的疾害?其中「棉籽微塵」是否有其他的指涉?以屍骨作燃料是個關鍵。原來我們以為的正常愛慾生活其實都踏著前人的屍骨前進卻解不開其中傳達的語言?也許這不是前進,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和果報…雖然作者所要陳述的現實和文本還是有些稍嫌隱晦,但看得出其確實比〈賭徒〉只是針對愛人(賭徒)沉溺賭場、不顧一切也毁滅了伴侶…」的指控,有著「規模上」和「企圖上」的差異。

在〈女兒〉中,我也同樣看到了她引用了瘂弦〈如歌的行板〉的句子:「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因此可以斷定:詩人真正所想表達的(女人),其實是:「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

生活到底該有什麼樣子呢?即使想要,真的就能如願去生活嗎?這個問題問了也是白問。因為,善、惡各據一方,各行其是,而「世界老這樣,總這樣…」(真是無力的世道呀!)

詩人由身邊的朋友的處境,或自己所見、所聞、所感的遭遇去興歎,從她的另一首〈冷冷〉也可看出端倪,這首詩記錄了許多充滿了負面情緒的句子:

 

下一秒你會不會在空氣中蒸騰」、「終於懂放下/死去是更好的」、「教育是劣等的、道德是假的/雨中大口大口承載著硫化物才是真的」…雖然都只是藉題發揮,但老是看到社會的陰暗面也著實令人擔心。(這真的就是這樣了嗎?只能無助地活著而無法改變嗎?)

黃有卿詩中這種揭露人性和對性別的衝撞,讓我想起了陳克華的《欠砍頭詩》,同樣大膽突破禁忌的詩句,相比於陳詩驚世駭俗以性與肉體對道德的衝撞與挑戰,黃詩可謂還算保守得多。但若站在女性書寫的角度上,敢言敢恨的黃詩也算是能擺脫虛假和禮教,直指現實的坦白呈現了。

以一本《人性的弱點》聞名於世的戴爾‧卡耐基(DALE CARNEGIE1888-1955)說:「一個人能充滿信心地朝他理想的方向去做,下定決心過他想過的生活,他就一定會得到意外的成功。」也說過:「太陽沒有權力嘲笑一根火柴。」即使海,也有潮汐高低。人總不可能一輩子都被淹沒或埋沒在低潮裡的,除非他自願。

所以,多看看人生的光明面或做正面思考是必要的。文人用詩去揭發社會的不公不義或陰暗面雖無不可,但過度地強調它,除了一抒胸懷發洩心中的不平之外,實在也沒有更大的助益?最後會不會因而澆熄自己的鬥志,或助長了黑暗的鬼火?

整體來說,黃有卿這本詩集讓我開了眼界,詩語言明朗,流暢且深刻。在女性書寫的領域中,具備一定的表達和樣本性,難得的是她毫不避諱,坦白又敢言的創作藝術,一點也不虛假掩飾。她的生活所寫、所思,以她特殊的語言風格發聲,也提供了不同視角的人生的體驗。但也許因為選輯收錄的詩作範圍長達十年,有些部份(較早期?)的詩未做嚴格的品管和修飾後再選入,似乎過度口語化或流於平淡或冗長,也許可以考慮再精簡瘦身。但可以確定的是:有朝一日再版必能做出更精緻出色的演出。我也相信並期待黃有卿的將來,必定是盡頭有光、且閃閃發亮!

(本文發表於野薑花詩刊2024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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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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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24-12-16 22: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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