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沒有一路順遂的,難免遇到一些惱人的事或不稱心的遭遇,頂多會難過一陣子或一笑置之罷了。但能夠說得上是不幸的,那可能是一種會一輩子刻骨銘心,無法忘懷的痛苦。
由於是一種痛苦,所以便會要求自己不去回想或重溫那種糟糕的心情,但那不好的心境和不愉快總是無法抹卻,在午夜夢迴或某些時候還會想起,讓你不快樂或悔恨。
我說的不是感情的事,也不是傷病,而我也經歷過這樣的人生,而且不止一次。而且那是我不願去回想的往事,可又深深烙印在記憶中無法忽視或當做沒發生。
當然每個人的個性不同,對於人生中的遭遇和打擊也會有不同的感受,比如一個乞兒並不會因為別人拖捨了一碗剩飯而覺得可恥,但如果是一個富二代就可能感到極大的羞辱。那都是因為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界限,造成他心理上的傷害。
廢話不多說,今天我想勇敢地把多年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幸,不再當做沒發生過,白紙黑字地毫不修飾坦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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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中三民路憲兵營區任務車巡前的留影
那是發生在我服憲兵役時的事:
台灣執行了世界最長的戒嚴,而戒嚴時期憲兵身兼軍中警察和司法警察的雙重身份,可以明正言順地在軍營以外巡邏。一般人總以為憲兵很拉風,穿著整齊很威風,兩人一組或三人一組地行走在街上,身著軍服的阿兵哥遠遠看到了都聞風喪膽,像見了鬼一樣逃之夭夭...。其實,憲兵也像其他的軍種一樣,軍中藏污納垢,有著很多被長官一手遮天,見不得人的事。只是金玉其外而已。當了一年十個月的大專調查預士憲兵,是我人生起跑時最黑暗的一段日子,這些事我曾用一篇小說《在那綠色陰影中》描寫過,但其實我就是那小說中的主角,身受暴力和霸凌的可憐蟲。
事情要從憲訓中心結訓,分發到憲兵203台中三民路憲兵隊說起。
在中心受訓時雖苦,但教育班長有句話:「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經過了嚴格的訓練和磨練,還有什麼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所以當我被分發到忙於勤務的地區憲兵隊,不會有太多的出操上課和體能訓練,下部隊這件事是件可以解脫的好事。但當我肩戴下士階從軍用巴士停在三民路營區大門口開始,就明白了傳言中的「學長制」所言不虛。
一個中士班長在車下大聲吆喝:「通通下車,把水兵袋放在路旁!」
等大家都下車後,他喊了口令:「臥倒!」
大家正莫明其妙...
「叫你們臥倒是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呀!」班長怒駡:「你們這些死老百姓在懷疑什麼?」
大家紛紛臥倒在大馬路旁地上。
「都給我爬進去!別以為你們中心結訓了就有好日子過了?以後日子還長得很...」
我們整個忠貞313大專預士就這樣在三民路行人注目之下,從門口人行道匐伏前進爬進了三民營區開始了下部隊的「銜接訓練」...。
當然,部隊自有指揮部排定的訓練課程。但軍中梯梯相傳「學長制」的暗黑欺凌和不成文調教才是辛辣的戲碼。所謂學長制從字面上說是以學長為師,一梯教一梯,讓新來的學弟能很快上軌道。但有什麼好教的呢?國軍所有的勤務和動作都有教案和教材,寫得清清楚楚,教官不但會教還會在出操上課時由各班班長一一去指導教育和實施。所以學長制用白話說一句就清楚明白了,那就是「老鳥欺侮菜鳥!」
由於老鳥在當菜鳥時也是被老鳥整,所以冤冤相報以學長的身份繼續把不成文的陋習往下傳。但傳到我們身上時,那些老兵已經無法無天不管階級了。他們以為上兵和一兵對新進的下士也算學長,所以我們也應該在遇到他們時尊敬並很有禮貌地問安問好。對於在校時總是任幹部和班長的我有種單純和優越感,剛入軍旅更不可能把階級視若無物,國家給我士官的階級,無論如何都是高於那些士兵,怎麼可能對一兵或上兵卑躬屈膝?所以便被暗中做了記號,成為要教訓的學弟。
下部隊第一晚晚點名聽到部隊陰陽錯亂的晚點名憲兵歌之後,我就有種誤入賊船可笑的感受。
「整軍飭紀,憲兵所司,民眾之媬,軍伍之師...」217營第三連營部連部隊站成ㄇ字型,軍人們把原來的憲兵歌唱成了扭曲變型像一陣忽疾忽徐,玩笑哆嗦的小調?依正常拍子要唱三分鐘的晚點名歌,為了趕時間,三十秒就唱完了!(這像話嗎?我心裡想。)
然後,從憲兵學校學者教官外調來的我們營長訓話,訓話完是營部第三連我們連長訓話,據說他是國軍軍官體能競賽第一名!果然就來個下馬威:「313梯都是大專畢業甄選的,別以為你們學歷高就了不起!雖然是士官,但士官也要以身做則,體能要比人好,不要被說大專寶寶。明天開始,先從大門口標兵站三個月...」(通常士官是不用站哨只值安全士官(接電話)的,標兵更不會讓士官去站的,標兵就是站在大門口,兩手持長槍像個蠟人一樣動都不能動的門口哨位。為什麼連長要帶頭磨練313梯士官,有兩個可能:一是他自己不是大專考進軍官學校的,二是他自己體能好要彰顯注重體能。另一個可能原因就是兵力不足,拿士官來充哨位。)
值星的中士班長則要求新來的士官要有禮貌,遇到長官和學長要主動敬禮問好。解散之後則把整個313梯留下來做伏地挺身加強體能。
於是苦日子就來了,一個小時的標兵,不能動的門樣板哨,每兩天就會輪一次,大太陽曬著,穿著華麗的甲種服裝,兩隻手把國造五七式步槍一上一下擒端在胸前,一小時像一個月那麼長...流汗了也不能擦,就像忠烈祠的儀隊一樣,(儀隊的槍還不是端著)手和腰由痠變痛,到最後整個身體都麻木僵直。門口另一個搭配的是可以走動和盤查登記出入,戴著手槍的士官或上兵。也是在看你笑話和監視你有沒有站好站直摸魚的。路的對面則有一個理著平頭一看就知是便衣的最輕鬆的哨。用學長看戲或上兵幸災樂禍的眼光看著313梯菜鳥士官受到有別於士官的特別待遇。(士官嗎?菜鳥就是菜鳥,有什麼了不起?」
有一回我值大門士官,站標兵的老鳥在下哨交接時耍了一個略微往內轉手的舉手禮,我看了覺得有很「帥」,於是當我值標兵時,也如法泡製。結果,值大門士官的一兵就去告狀,我被中士值星班長訓了一頓。
再來,我就發現同梯的對我有埋怨的眼神,那些士兵遇到我不是揶諭就是斜視。
由於有打籃球的習慣,入伍前還特別去健身房重訓了三個月,我的體能並不差,所以我從來也不怕正常的出操上課和體能訓練。但下部隊沒多久,我就因為繪畫和寫作的才藝而被輔導長選去當「助理政戰士」。我們政戰士沒有才藝,又政務繁忙,經常要我去協助畫畫和寫文案或毛筆字美工字。上莒光日晨讀時,因為那些阿兵哥常有不認識的字,為了讀起來流暢,所以常常點名要我朗讀內容。
有一次莒光週我更是包辦了全連的優良繪畫作品和作文,用連上士兵的名字張貼在展示走廊。原因無他是為了做成績給上級看。
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313梯中最「出風頭」(或嚣張)的下士。
由於連上的床位不足,我們新下部隊的313從下部隊就被要求買睡袋,有一段時間沒床位,只能睡在禮堂大木板地上。有一天我睡到半夜發覺身上溼溼的?用手一摸睡袋,湊到鼻子上才知是尿!原來有人趁我睡著時摸黑在我身上潑尿?!而我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想來必是討厭我出風頭的上兵或一兵),我只能起身拿著被尿浸溼的睡袋下樓到後面的水池洗濯。沒了睡袋我再也無法去睡,就坐著等到天亮。又怕說出來被笑,所以只能隱忍吞下當沒發生。
但情況並沒改變。兵力吃緊的狀況下,被排上哨越來越頻繁。尤其那種讓你不能好好睡的十二點以後天亮前的哨特別會被寫上,但我並不以為苦。只是想:凌晨一個人上哨無人打擾,可以靜心想一些事也不錯。那時台中市長姓和名有三個木,我們都笑稱因此常發生火災,一發生火災憲兵就要出動去交管協助救災。所以機動室在晚上有三個小時穿著甲種服裝待命的機動哨。春元演習時期(春節前後)有一天我一個晚上就被排了13小時的哨。別以為不可能,因為從晚上六點到隔天六點早點名只有十二小時,那裡能排十三小時?原來因為我是黑五類,吃不開,除了其他各二小時的哨位之外,我還被排了在機動室三小時待命。我去問排哨的班長,我要怎麼分身去兩邊上哨?他說:「機動哨只是待命,你少去一小時又不會怎樣!」
由於知道勤務吃緊,我又不以上哨為苦,所以我還是乖乖地接受這不人道的待遇,殊不知這樣無日無夜的精神和肉體折磨,使我的眼睛和偏頭痛痼疾又常常發作。也漸漸損傷了我雙眼的視網膜。
我們的217營位於台中市三民路,除了配置了一個營部幕僚和第三連之外,第一連和第二連都在別處。由於兵員不足和勤務吃緊,積欠了士官兵很多休假無法實施,天真的營長居然敢擅改休假規定:有一天晚點說話居然說:「依照國軍休假規定沒有過夜假!所以,從今天起,八小時算一天假。也就是你早上六點離營明天六點前回來算三天。」
這樣的規定下來,積欠士兵的假很快就還完了,連上兵員多了,勤務比較寛鬆了。但士兵休假的時間被強制扣去了三分之二,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於是連上的軍官包括連長,副連長和輔導長和排長們就經常在入夜之後,偷溜出去。(反正一牆之隔就是市區,值哨的士兵誰敢阻止?
再來就有樣學樣,沒執星的班長也是,甚至連半夜下哨的上兵和一兵也順便。
有一天晚上,那時已經被安置到大寢室中,寢室裡上下兩排床位,少說也有五六十人。我卻在凌晨約一兩點被叫醒。帶槍的老兵吵醒我說:「起來尿尿了!」然後連推帶拉把我拖到另一個床區。那區睡的都是一兵或上兵。一個上兵坐在床前叫我立正站好,其他老兵或一兵約四五人則團團圍住我。那坐著的老兵開始對我「曉以大義」,無非是軍紀呀,學長學弟呀,不要太出風頭啪啦啪啦...旁邊的人趁我不注意還踹了我一腳。
士兵教訓士官?還暴行犯上?我終於發狂大喊:孫排!孫排!
孫排是大公無私的值星排長,平時被叫「雷公」的綽號。照道理值星排長室就在大寢室旁,沒有道理沒聽到我的呼喊,但這時竟然呼天不應呼地不靈。整個大寢室我同梯的也都裝睡沒人敢吭聲?
(原來孫排也偷溜出營去快活了?)
大概是怕我的呼聲吵到了樓上的連長?或是三個長都溜出去了值星排長才敢溜出去?反正,那老兵就自己找台階下,說是為了我好。糾正一下我的儀容和執勤,以免丟憲兵的臉云云。然後放了我回去睡。當晚我當然是無法入睡的,心裡只是怨怒交加,想著如何報復這恥辱。還有氣恨同梯的都噤若寒蟬怕事不敢幫我。313士官就這樣被上兵凌辱而不吭聲...最容易的莫過於上哨時帶槍來復仇,但我想起家裡的母弟妹...還有失去聯絡女友。為了能順利服役不讓她們傷心,只好當成心志的磨練活生生地吞下了。
隔天,風和日麗,連上正常作息,只是所有的士兵包括同梯的士官遇到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午飯之後是午休,值星班長叫我去著戰鬥服裝帶槍,大家都去休息,他在廣場對我下口令,提槍快跑前進!臥倒!提槍快跑前進!臥倒。匍進....這樣操了十分鐘後訓斥我:你知道為什麼出軍紀操嗎?我是為你好,軍中要合群,有人說你常常藉出公差不去出操上課云云.....晚點名,好像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一樣,但晚點名後313梯全部被留下,中士班長又意有所指地說我們這梯裡有害群之馬?是訓練不夠,所以不要怪他。全部人被命令做伏地挺身。老兵們在旁看笑話....然後才解散。
我真的很絕望。原來三軍表率憲兵是這樣子的?全世界的人都死了,沒有人有正義感。什麼階級?服從?紀律?連是非對錯都沒有...
隔天早上,早點名完畢。值星官孫排把大家留下來,開始大發雷霆。(果然有人偷偷去報告了)並且要脅要把參與的人用暴行犯上法辦。要他一個個都站出來自首。但我卻直接被副連長叫到了副連長室。
副連長平時不管事,出來扮白臉,對我動之以情要我原諒那些對我暴行的人。(是為了連上長官的仕途吧?)還說如果他們都快要退伍了,若被判了軍法家裡可能會很傷心云云。
我又能怎樣?這些軍官中士和上兵根本沆瀣一氣,一方面我軟心腸,一方面我想得很遠。服役這些日子我根本把自己當行屍走肉在虛度時光,我只想能平平安安順利退伍,不想惹是生非。如果我堅持法辦他們,不給連上長官臉面,以後一年多還有好日子過嗎?
都一筆勾銷吧!除了認清這世界的冷酷之外,我還能做什麼?我只不過是個懦夫呀...
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除了駡駡那些老兵,要他們認錯之外。我的士官階級被踩在地上。
連上一手遮天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船過水無痕就像世界和平的每一天一樣。我的自尊就這麼被戕害割深且被踐踏於軍旅,從此我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人,並且會對新進特別關心照顧。
軍紀廢弛,尊卑不分的結果,終於在短短的半年內217營又發生了三件丟人的事。
第一件是一個上兵趁春元演習期間下哨時,溜出去,結果因為吸食強力膠在街上遊蕩被警察帶回偵訊。後來通知指揮部把人交回。這事讓憲指部顏面儘失,明明是協助春元的憲兵成了春元被帶回的疑犯。那個上兵在連上開互助會,我也是其中一人,本是想要留著賺利息。沒想到他被法辦倒債。
但後來他還挺有良心,托人帶錢來還我,結果那錢被中士班長攔截了...班長說他還欠他,沒理由還我會錢。就把我的錢吞了!
第二件是一個士官帶班出巡,發現一部吉普車停在路邊無人看管,就開告發單往上呈報。但車牌是九字頭的軍車,不是行政指揮部就是憲兵的車。照道理過濾的士官要抽掉。結果審查的士官也沒注意,就上報到指揮部,一查是憲兵240營營長的座車。240是軍中憲兵,負責十軍團的軍紀糾察,想是營長自己駕車出來外面洽公或私事,或一時大意讓駕駛兵沒留守在車上,那營長被登記上報懲處,和217營結下了樑子,於是發動報仇行動。終於在一次217營夜間車巡停靠路邊摸魚時,把憲兵車上的燈罩拔走交去給指揮部。
再一件是一個帶著手槍連軍褲都沒脫就趁下哨離營去嫖妓的上兵,還出示手槍妓女炫耀,一般人怎會帶著手槍去嫖妓?結果那風塵女子以為是當時風聲鶴戻的十大槍擊要犯(有巨額奬金),偷偷報警抓人。217營憲兵又被警察抓了報送指揮部法辦了...。
三件事情下來,營長即刻被以不適任冰起來,轉任到別處當幕僚。三民路改由別營入駐,217營被提報送去清泉崗整訓。
因為這樣黑暗的軍旅生活,我的眼疾和頭痛不時發作,(後來被判定是一種叫C.S.C.R.的疾病)已經到了影響視力的後果,最後只好請假去當時的803軍醫院看眼科,眼科醫生用網膜內視鏡一看不得了,這樣下去會失明...我的雙眼都有視網膜剥離和水腫,於是開了住院證明要我去住院做更進一步的治療。回到連上,連長也怕了,批准我去住院。憲兵當了一年多,我最後終於逃過了再上清泉崗整訓的折磨。
在清泉崗憲兵營區,因為是助理政戰士,終於有了和政戰士共住的小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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