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沈晏如本不是什麼迷信的人,何況她也是堂堂一個大學畢業生。不過,理智與知識對人的情緒實在起不了什麼安慰作用。當人們走到了瀕臨絕望的邊緣時,也不免要藉助一些無厘頭的信仰,來維護那可憐的一絲希望。
電影「Some Where In Time」(似曾相識)和「第六感生死戀」在這方面給了她一些安慰。無意間她把對吳建成生存的信念轉移到了求神問卜的行逕上。
這回她偶然地走進了一家命相館。
「小姐,請坐。來尋人的嗎?」
一個四十來歲,戴著黑框眼鏡,頭髮灰白的男人,坐在一張古式木桌後面。
「你怎麼知道?我想找一個人,問問他的生死。」
沈晏如來到桌前的椅子坐下。
「妳該注意自己的身體,看來妳的氣色非常差!」
相士提醒說,卻沒回答她的問話。
「我不想算我自己,你能幫我卜一下我要找的人?」
「當然,當然。妳是要用拆字?四柱推命或斗數?」
「都可以,只要算得準…」
「好吧,妳先冥想他的樣子,然後寫給我一個字。」
沈晏如閉上眼睛,努力把吳建成的模樣印在心中,然後在相士提供的紙上寫了一個「健」字,意思是希望他健在人世。
相士端詳著她娟秀的筆劃。
「他還活著嗎?」
晏如幽怨地問了一句。
「可以說活著,也可以說沒有。」
晏如有些微瞋:「我不想聽廢話!」
說著準備站起來離去。最近她的脾氣不再溫馴。
「這個人是個男的,名字有一『建』字。」相士不急不緩地說,晏如一聽心中一驚,又老老實實地坐下。
「他叫『吳建成』。你是怎麼知道有『建』字的?」
相士指著健字的「人」部和「建」字說:「妳不是已經寫出來了嗎?妳尋的『人』是『建』!」
「原來是瞎猜的…。」
晏如心裡想:「反正已坐下來,再聽聽他怎麼掰下去?」
「好吧。你說,如果不準我就走人。」
「他唸過很多書,應該是個知識份子,讀文學系或法律系…,年紀不會太大,是妳的男朋友吧?」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晏如不敢相信,這人竟料事如神。
「『聿』加上竹成為『筆』,加上日成『書』,加上彳成為『律』。」相士毫不保留地回答。
「你說『可以說活著』也可以說『沒有』,是什麼意思?」
相士解釋說:「你的朋友,離『人』不遠,卻『回』不來。」
「怎麼說?我不懂?」晏如睜著大眼。
「你看這『建』字從『人』旁,可是必須座著『引』。沒了『引』,『人』和『聿』就不成字了。…要他回來,也沒這麼快──『肄』、『肆』、『肅』都不是什麼好字。」
「你越說我越迷糊了!」
「通常未死之人回不來有幾種狀況:一是變成了植物人,二是得了失心瘋,三是靈魂出竅。」相士自信滿滿地說。
晏如越聽越浸信,於是又要求相士說:「你幫我算清楚點,我給你個大紅包。」
相士回答:「結緣而已,我不在乎紅包多少。如果妳能給我他的生辰八字,我再幫你算算紫微斗數。」
晏如馬上把建成的生辰八字告訴了相士。
相士掐指在口中唸唸有辭。
「此人今年剛好犯太歲,會照羊、陀、火、鈴四大凶星在遷移宮。又值大耗、犯沖元神,大者喪命,小者失魂。幸好本命府、昌諸吉入廟,福德宮雖破軍落陷,又有太陽在旺地輝照著,可能不致殞命。不過驛馬易位,時序大亂,一時也找不到歸途…咦?這真罕見…」相士忽然止住話。
「怎麼了?」晏如著急地問。
「他的命盤中,北斗和南斗諸星逆轉跳曜,和流年的值命一比照,今年是一大限,十年歲建一半跳空…」
「你別說的盡是那些聽不懂的話,到底他會怎樣?」晏如打斷相士的話。
「如果真的昏迷了,恐怕要五年後才能清醒,現在他的本命是虛格,被天魁星作弄著…」
「你是說…他五年後才能回來?」
「不,應該說,他現在魂不附體,五年後才能清醒!」
晏如喜憂參半。喜的是如果相士算得準,建成還活在這世上!憂的是,萬一真如他所說,建成真的魂不附體了,而且要五年後才能清醒。那麼誰還能找到他的人呢?
「活神仙,請您一定要救救他啊!別讓他這麼失魂落魄,他在山裡怎麼熬過這五年啊?」晏如幾乎要哭出來了…
「唉,我只是指引妳,不是什麼活神仙,實在幫不了忙。」
晏如趕快從皮包中掏出所有的現金,放在桌上。
「我把錢全給你,求求你救救他!如果不夠,你儘管開口,我再去想辦法…」晏如簡直失去理智了。
相士只從案上抽走了一千元。把其餘的錢退還給晏如說:「也許,這個人可以幫妳,值得一試…」
相士寫下了一個地址,交給晏如。
晏如止住激動,看看字條上寫著:「花蓮壽豐鄉,無寮,六合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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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如真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才來到「無寮」這個山間的小草屋。相士給她的地址太含糊,壽豐鄉那麼大,怎麼去找一個「無寮」?
幸好許炳南自願陪她來。
當初她只是想:既然許炳南是唯一生還的山難者,也許他可以多告她一些有關建成失蹤前的事,她可以把情況更清楚地告訴六合居士。也許真能找到建成也說不定?
沒想到許炳南一聽說她要到花蓮找高人指引,就自告奮勇說好說歹要陪她同行。
她仔細考慮了一下,也許讓他親口對六合居士說,會比轉述來得清楚。
何況在山間野地有個男人陪著,也安全些…所以就答應了許炳南。
一路上他陪伴在側,體貼倍至,使她有種熟悉的親切感。她總覺得就好像回到和建成一同出遊的時光,心中有無限地感歎。
無寮雖然是位於深山裡的一間小草屋,若不是六合居士的法號聲名遠播,也許沒有人能找得到這種窮山惡水的小地方。
「我們進去吧!」
許炳南對她說,正想直接推門進入。
「請問六合師父在不在?」
晏如止住他的腳步,在門外向微掩的屋內喊道。
「找我有什麼事?」
一個男聲從他們身後傳來,把晏如嚇了一跳。
一個穿著素樸的男子,兩手沾滿了泥污,站在離他們僅幾步的土畦上。
「您是六合居士?」兩人異口同聲問。
「正是在下,」
六合語畢以異樣的眼光朝許炳南上下打量著:「腳酸了嗎?裡面坐坐。」
等晏如和許炳南在草屋內克難的木椅上坐定,六合居士端來兩杯茶給他們止渴。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當晏如伸手取杯時,六合居士喃喃著。
「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六合又沒來由地吟了一句。
「請聽我說,我的男朋友山難迷失了,至今還未回來。有高人指點您可以幫我找到他。」
六合哈哈一笑:「妳男朋友不就在妳身邊?」
吳建成聽了,如驚雷貫耳,心中想:「難道他真的通靈?知道我的處境?」
「大師,您誤會了,他叫許炳南,我男友的好友,特地陪我來求您的。」晏如解釋道。
吳建成不知如何置喙,只是呆在一旁。
「何必如此注意外表?他和妳男友有何差別?」六合說著,坐到了蒲團之上。
吳建成著實不知所以?到底六合居士是真仙或假道,怎麼句句說穿他的心事?
「求求您,大師,我們一路上風聞您慈悲和善,請您幫忙我找建成好嗎?」晏如噗一聲跪到了六合居士面前。
「法法本無法,無法法亦法,若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居士不為所動,只自在吟著。
「你這假道學!擺什麼架子?算了,晏如,何必求他?」
吳建成捨不得晏如低聲下氣受人折磨,遂出言不遜。
六合朝他睨了一眼:「小子,少造點業,留些口德,否則你回不去的!」
吳建成一聽,當場杵在那兒,像著了魔一般。
晏如驚慌,連忙拉著他的手,活拖死拉地把他拖到門外。
「求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許炳南,你沒聽說過麼?你再這樣胡鬧,我可不理你了,別忘了建成生死未明…」
其實吳建成是被六合的話嚇到,「他果真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一定能救我…。」
建成心中激動萬分,他掙脫晏如的手,又衝了進去。
晏如大感不妙,以為許炳南要找大師大打出手,隨即跟了進去。
卻見到他跪在六合面前涕淚交加:「大師,您行行好,救救我吧!我快瘋了,只有您知道我存在,您一定要幫我…嗚…」
眼前景況使得晏如落入五里霧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懷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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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花蓮市區己經是深夜了,眼看要趕回台北也沒班車可搭。晏如和「許炳南」兩人在街上走著,準備找一個旅館落腳。
一路上兩個人都無語,自從離開六合居士的「無寮」之後。其實此刻晏如心中激動萬分!可是空氣卻像凍結了一般,異常凝重。
「你對六合居士說你就是建成?如果,你以為用這種愚蠢的方法可以讓你取代建成,讓我接受。那你就錯了!」
晏如首先打破沈默,她實在忍不住了。
「我沒有騙妳,我真的是建成!」
晏如輕蔑地笑一笑:「什麼六合居士?!竟然會相信你的瞎話?我也真服了你,想不到你唱作俱佳、聲淚俱下。如果去當演員,一定可以得金鐘獎!」
這些話聽在吳建成耳中,真是椎心刺骨。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相信,除了六合居士,這世上可能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相信我的遭遇。可是我真的是吳建成!雖然妳看到的是許炳南…」
「原來你己無可救藥了!我真後悔讓你一起來,你和六合居士一唱一和,根本無視於建成的生命垂危。」
「要我怎麼說妳才會相信呢?我真的是建成啊!小如,請妳別再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好嗎?妳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痛苦…」
晏如驚厄了一下,許炳南竟然叫她「小如」?除了父母和建成外,沒有人會這麼稱她。
「也許是他隨口矇到的吧?」晏如這麼想。可是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好熟悉…
「如果你真是建成,為什麼第一次在咖啡屋見到我時不對我說明白?」
「這教我怎麼說呢?我的靈魂進入了許炳南的身體?你相信嗎?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好,你說你是建成,那麼你知道建成的生日是幾月幾號嗎?」
「一九七○年,八月十三日,血型B型,獅子座。」建成毫不猶豫地回答。
「想不到你下過一番工夫。那麼,建成最喜歡吃的是什麼?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哪裡?最喜歡的事是什麼?有什麼興趣?」
晏如像連珠砲似地發問,為了拆穿他的西洋鏡。
「鮭魚生魚片。最喜歡的地方是南方澳的海邊;我的興趣是登山、打籃球和釣魚;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和你一同去露營,兩個人一同躺在野地上看星星、聽蟲鳴、享受大自然的奔放感覺…」
晏如簡直無法置信:許炳南竟然對吳建成的一切瞭若指掌,就連上回和她去露營說過的話也完全一模一樣!這是怎麼回事?
「建成一定視你如知己,竟然連我們的往事也對你說了…」晏如歎口氣說,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
「要我怎麼說,妳才會相信?」建成滿心鬱悶。
「算了,就照六合居士說的,我們先到台北去找那個叫做「嚴昇志」的人,看看他能不能幫上忙?」
建成無奈,只是靜靜地陪在她身側,兩人來到了一家小旅館之前。
「新竹,新秀山。」
「你說什麼?」晏如以為自己聽錯。
「妳給了我妳的第一次,在新竹新秀山旅社。」建成低聲地說。
晏如眼中的驚訝無以復加…。
「那一次我們先到三義看木雕,到湖口去走訪老街,中午在廟口吃新竹米粉。妳還拉肚子…晚上就住在火車站旁的『新秀山』旅社。…妳的肚臍旁有一顆小痣,在靠近右下方的位置。」晏如的眼眶已蓄滿了淚水,俄而如暴洩的山洪…
「你…真的是…建成?!」
他把她擁入懷中,在她的頰上輕吻了一下,然後用力吸了一口她的髮香。這個動作是他時常對她做的。
晏如把頭埋入他的懷中,放聲號淘了片刻,然後兩人一同走入旅社。
櫃檯人員問道:「休息還是住宿?」
「住宿,給我兩間單人房。」建成回答。
「一間就可以了!」
晏如羞赧地說:「我要好好地重新認識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