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期海星詩刊封面我的水彩作品「極光」
專訪詩人路痕 *訪談/謝宛倩、古月月
★詩人簡介:
路痕,本名李茂坤,菲律賓亞當遜大學企管碩士,曾任《興農》雜誌社主編。創作文類以詩為主,自詡為「生活詩派」;近年來則以「陸恆」為筆名,從事科幻小說寫作。曾獲北京社科院第一屆艾青盃獎、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第一屆桃城文學獎。著有《單音六節》、《戀鍊風塵》、《餘光盅》等詩集,以及《畢卡索之吻》、《時空之殤》等多部小說。
*時間/二O一六年六月廿五日
*地點/嘉義市
★謝宛倩:路痕老師您好,想請問老師對於以夢境作詩的看法?若全然以夢境為情景來創作,會因為偏離事實而缺乏述說意義嗎?
★路痕: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在自己的文字倉庫《與文字造愛》裡,把詩分類取名為〈戲夢人生〉,意思是人生如戲又如夢。並不是指用詩把夢境寫下來。而是對人生注入浪漫的元素,就像夢一般不受限制。因此,我的詩裡也很少是寫夢境的,當然,有時候因為作了一場夢,醒時悵然,或夢後心中塊壘想要進一步記錄下來,或另有發抒也是有的,但寫的只是著重在感覺,而不是事實或內容。
不過根據研究:夢中呈現的一切都是「其來有自」,絶不會空穴來風,只是夢的元素是採擷自何時何處或什麼心態的反射?那就連作夢者也不一定想得起來。而且作夢的人在夢中並不是定位不變的,意思就是說,你雖是主人,是導演、是觀眾,而且,你也同時是角色,是男女主角、跑堂的,甚至惡魔凶手…夢中的角色無一不「有你」的潛意識,即使不是你,也是由你導演而成的,夢是你的作品。
心理學的兩個大師佛洛依德和榮格對夢都有研究:佛氏認為夢的產生和存在是為了滿足(或補償)潛在(被壓抑)的慾望(尤其是性和生物基本的衝動和本能),那是一種對自己理智和現實的欺騙作用;榮格則認為夢不但有補償作用,而且是部用「特殊語言」寫成的書,而且夢不只是單一的個體且是一系列的心理反應和集體意識下的產物。
你看大師對夢的解釋,是不是跟詩很相像?(特殊語言)詩重的是感覺和氣氛,寫詩不是寫史,除非寫史詩或敘事詩,難道你會怕詩因偏離事實而失去述說意義嗎?
★古月月:禪詩、情詩都是您的拿手,請問如何兼顧佛緣與情緣?
★路痕:我從來不敢說我擅寫禪詩,像大師周夢蝶那樣以人生為道場的詩人才有資格說他擅寫禪詩。但,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所以他也不會說自己擅寫禪詩。禪是一種領悟,詩也是。以禪入詩是件有趣的事,不寫一寫禪豈不浪費了這塊肥沃的詩土?我有一組寫「我」的組詩,裡面有一首叫〈歸蟬〉,也許可以說明什麼叫蟬/禪詩:「是該回到樹上的等?/回到蛻殼的痛?/還是回到根深的吸,回到泥土的藏/回到夏日的炎?//不如歸去/回到嘶破天地日月的那一//初聲」呵呵,這就是人生呀!不管是等、痛、藏、炎都是經歷感受,不可避免的過程,還要說些什麼?最後還不是回到最初的渾沌?人生也不過是一場蟬蛻的循環而已呀。
關於情詩,也不能說是我的拿手,頂多可以說我愛寫情詩。我想大部份寫詩的人都是從情詩開始,只是我這人浪漫,一寫就寫個不停。人家只是由情詩開始,堂堂進窺詩的堂奧。我則是性情中人,喜歡把情感付諸文字。寫情詩不一定就是用詩來傳情,也可以是從各個視角各個觀點來寫,像我那首〈愛情〉小詩不就充滿戲/謔?
我既在情之內又在情之外,這不就是禪?所以月月問我如何兼顧佛緣與情緣?那是大哉問了。你知道什麼叫菩薩嗎?菩薩是梵語,意思是「覺有情」!就是因為菩薩本身有情,所以才大發慈悲心,才要來普渡眾生。我既不到菩薩的境界,何必去在意佛緣與情緣是不是有什麼水火不容?你看那倉央嘉措六世達賴都還寫情詩,他說:「如果落難,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菩薩、活佛都不能離情,我等俗人只是寫寫禪和情,計較這些不是自尋苦惱嗎?
★謝宛倩:對「人」的想像,時常是創作中重要的一部分,想請問老師在讀詩、寫詩評詩論時,特別是對那些尚未熟識的人,會習慣在心中為詩人性格區分歸類嗎?
★路痕:不會,因為我寫的詩談或詩評文字都是有感而發。是針對文本和感覺去寫的。就像讀寫詩一樣,如果是我無感的、不懂的,或根本心煩的,我讀都不想讀了那裡還能寫。再者我寫的都是我想說的,不懂的不在行的我也不會去寫。所以,我寫的那些和詩有關的文字多半是站在推廣詩或帶入門的立場,不是真的要對人家的作品評頭論足的文字。我不是科班出身,只是對詩有熱情,真要寫那些文字做高深的學問,我也不夠格呀!
幫人寫序或評,要重在導讀和引薦,是寫給讀者看的,不是寫給作者看的。以前年輕的時候,讀了很多的詩集,看到很多應酬的序或評,覺得不可取。一個人的詩好不好?自有公斷。如果你把他批評得一無是處,人家還把你放在書首上,不是丟他的臉就是丟你的臉。那都不是件好事。如果他寫得不好你為了應酬把他捧得高高在上,那豈不是讓人看笑話?所以寫詩容易寫評難,不是難在解詩論文,是難在做人。幸好我這人孤僻,少與詩壇朋友來往活動,真正見過面的人很少,不必去應酬和為人作嫁,所以也沒這方面的困擾。況且我都不認識那些人,又怎會主觀去區分和分類他們?
★古月月:科幻小說、散文、現代詩三者之間,20年前跟20年後,您最愛的還是同一個嗎?
★路痕: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我愛的是哪一個哩!你知道嗎?
我來說說我寫科幻小說的起始好了。因為我這人愛幻想,學的又是自然科學。學生時代其實最愛看散文,寒暑假就去圖書館借了一堆散文來讀,什麼梅濟民、夏元瑜、張曉風…等等。但後來看到了倪匡的科幻,覺得有趣對胃,一直到了出社會,卻膩了,覺得倪匡的小說越看越沒料,才看前面就猜得到後面,一點東西層層包裝硬湊成一本…後來胃口養大了,開始看翻譯小說,世界三大科幻大師的全部作品,甚至連火星三部曲那種大部頭的硬科幻我都看。所以提高了自己對科幻寫作的要求。後來有一次,去租書店看了黃易的系列奇幻小說,看到第七還八集?要再借時,租書店居然說:後面就沒出了!一氣之下就想:這種奇幻故事沒什麼了不起,我也會寫!於是就開始寫科幻小說。
沒想到自己嚐試寫了兩個故事寄去出版社竟然立時就被買斷出版,所以才開始寫科幻小說。至於寫詩,那是情詩開始,少年維特的煩惱需要找一個發抒的管道,加上進入了詩的世界大量讀寫,記錄生活和靈思,最後成為一種寫作的習慣。
★謝宛倩:看見老師創作了許多「配圖詩」,想請問老師對於現代詩創作的多樣化及可能性有什麼看法?除了畫作,老師認為現代詩還能結合戲劇電影等其他藝術創作嗎?
★路痕:這個問題很好。別人如何看待詩我不知道,但我個人認為詩是一種生活態度,不只是文字而已。生活是詩的沃土,詩只是一種生活的心靈樣貌,所以你說它能不能和其他的藝術結合呢?在其他藝術領域中其實早就存在著詩了,不過我們最常聽到的是「詩意」,詩意的意思就是它內含了詩的感覺或元素,時下有很多流行歌曲其實本身就是詩,像周杰倫唱的「青花瓷」、蘇打綠「無與倫比的美麗」、林志炫唱紅的「離人」…等等。裡面都有詩的語言。譬如離人裡面說的「第五個季節」,那到底是個什麼季節?不同的人會有不同解讀,這就是詩的張力和空間。即使我們的民歌時代也有很多歌都充滿了詩意,更早前甚至有很多膾灸人口的好詩後來也都被譜曲成歌。「再別康橋」、「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夢土」、「偈」…等等。我就不一一舉例了。
也許有人會說詩歌本來就一家親,最早的詩集《詩經》記載的本來就是俚俗傳唱的民歌。詩和歌結合無可厚非,但是其他的藝術表演,像果陀、雲門舞集、許多電影手法例如蒙太奇電影、希區考克、黑澤明…等等的剪接拼接敘述手法,不就是許多文學和詩的手法?
我並不是說那些有詩意的表演都是詩,但藝術本就是一種感覺、體驗和生活態度,詩和其它類型的藝術當然沒有理由不能結合吧?
★古月月:您提倡詩的三要素:真善美。那麼不是真心第一,就不是好詩嗎?
★路痕:我知道你是看了我寫的那篇〈談詩的真善美三要素〉,然後又想到了有關好詩的衡量標準。讓我來替妳把問題說得更具體一點:一首寫得很優,詩語言令人讚歎,表現令人刮目的詩,例如詠物詩或諷刺或敘事詩,甚至圖象詩,卻不是情詩,它的真心在那裡?算不算好詩?又:一首寫得動人,很能引起共鳴的情詩,卻不是作者自己的經歷,那有沒有真心?是不是好詩?
讓我先來舉例說明何謂「真心」。我最近在看「大秦帝國」這齣歷史劇,裡面的演員都很厲害,三秒鐘就能落淚!他們是在演戰國時代的歷史人物,戲當然是「假的」,台詞當然是編劇寫的,但戲中這些演員把角色用自己的領悟和風格,各自詮釋得恰到好處或很出色…這樣算不算有真心呢?
寫詩也是一樣。寫情詩如果是自己的感觸或經驗,沒有真心那便是矯情;如果雖不是自己的親身經驗,但能夠體會,能夠融入和感悟,進而能夠用詩與讀者共鳴,那怎能不算佳作?難道寫《亂世佳人》或《紅樓夢》的作者,自己真的都經歷了主角的遭遇和愛情嗎?你說他們寫這些文學鉅作有沒有真心?
所以我要說,詩人只存在寫詩的當下,真心也是在那個當下驗證完成即可。像我說的大秦帝國的演員們,如果他們沒入戲,沒在演出的當下把自己和劇情融成一體,他們就無法逼真,什麼叫逼真?就是直逼真心啊!
詩人寫詩,動機不純(例如為了謀聲譽或炫耀所學所能)那就沒有真心;寫詩時謊話連篇,言不由衷,那也不是真心;辭溢乎情,那也有失真心。
我在談詩的真善美三要素一文的結語中說:「真」是詩的起點和終點;「善」是靈魂努力激盪追求完美的過程;那麼「美」便是整體諧調的魅力呈現、演出和共鳴。裡面著重的是詩不可矯情,虛假。這也就是針對時下過度注重在詩的形式和表現而言的。換句話說,寫詩的態度單純善良且投入,這就是真心!
★古月月:您的「作文教室」裡有提過詩的寫法,此外,詩有文法嗎?
★路痕:這個問題很簡單。我可以用另一個問題來回答:請問是先有語言還是先有文法?請不要誤會,我在「作文教室」裡寫了很多詩的寫法,那是提供給初學者我個人學詩寫詩和讀詩的經驗,並不是不懂那些就沒法寫詩。
那就好比學佛一樣,六祖惠能只是廚房裡做饅頭的廚工,但他的佛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卻比神秀大師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來得高明有悟境!後來兩個人一個成為禪宗南宗派大師,一個是北宗大師。佛教禪宗一枝開七葉…各有修行的法門,但最後的目的還是相同的。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條條大路通羅馬」,如果你想到達目的,且有決心,只是路遠路近和時日的差別罷了。管它文法做什麼?鎖定目標才是不移的方針啊!
★謝宛倩:關於療傷詩的創作,老師認為那是詩人為了自己的情緒宣洩而寫的成分居多,還是詩人在哀傷之餘,仍希望有某位讀者能從詩中得到撫慰而寫的成分居多?
★路痕:這個問題可不能一概而論了。人是七情六慾的動物,既有情緒起伏就有悲歡喜捨的境遇。如果一個作者寫了療傷詩,既宣洩了自己的情緒,發表了又撫慰了別人,有什麼不好呢?早期美國黑人的藍調起先也是在宣洩民族共通的情緒,演變到後來的靈魂音樂你以為是在宣洩自己還是在撫慰別人?哈,也許只能問:作者創作之初,他是為了宣洩自己或是為了撫慰別人吧?
★古月月:如果跑步與詩,只能擇一,您如何選?
★路痕:讓我這麼說:我在跑步的時侯,沒辦法寫詩,但是可以想詩;我在畫畫的時候不能寫詩,但是心裡充滿了詩意;我在寫詩的時候,無法跑步,不過我的靈魂天南地北跑得比我的腳還快。為什麼要做選擇呢?
如果要我只能選一項,我能不能說,我在寫詩的時候沒在跑步呀!當然我在跑步時也沒帶著紙筆,如何寫詩?所以,不管是跑步、畫畫或寫詩,那都是我當下想做的事而已。都是一種生活的態度。
★謝宛倩:在讀過老師〈談近代詩的演化〉一文後,想知道老師身為台灣當代中生代詩人之一,對於自己未來的詩創作,有沒有什麼有別於現在的想法或是想像?
★路痕:你問了這個問題,剛好我順便澄清一個觀念:對我來說,我不認為自己是詩人。就像我寧願你們稱我為學長不要稱我為老師一樣,我只是比你們早接觸詩早寫詩,但要稱老師實在不敢當。況且我也不喜歡老呀!(哈哈哈)
先聲明在先,這不是矯情,我覺得詩人這桂冠太沉重了!也太泛濫了!我只是繆司(Muse)的一枝筆,是個愛寫詩的人。靈感來了,心裡激動了,自然忍不住就想寫,但詩人只存在寫詩的當下,不寫詩的時候不必被安上這個標籤。寫詩既是一件自己喜歡的事,心甘情願,又何必背著沉重的包袱呢?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做〈詩人沒什麼了不起〉,卻也寫過一篇叫〈談詩人的品格〉,既然沒什麼了不起,又何必注重什麼品格?非也,其實我只是要申明,忠於詩、忠於創作、忠於初心,不要把詩當工具,除了「因詩而詩」,其他的都是多餘的!
說我是當代中生代詩人之一,那是用年紀來論。對我來說,寫詩三十多年,一本初心,我只是喜歡寫高興寫,如此而已。所以,如果我留下了些什麼?那也只是我自己的路痕而已,就像前面說的療傷詩,我愛寫,渲洩了自己,剛好也撫慰了別人。但我年輕時學寫詩,到現在還是在學寫詩。所以我投稿給貴刊時都會問:看看這詩能不能用?能用就用,不能用就作罷!因為我不是詩人,只是寫詩的人。我手裡的創作可能什麼爛詩都會有,只有靠別人或時間來辨好壞,絕沒有自己說了算的道理!
至於我對未來的詩創作有沒有什麼有別於現在的想法或想像?我想,我連現在都沒有什麼想法和想像了,那裡會在意將來?老實告訴你,在寫詩和發表的過程中我曾遭受過挫折,也曾想背棄詩,放棄詩的寫作。尤其是文人相輕,前輩的傲慢在詩壇更是令人心寒。因此,我對於新接觸或名不見經傳的詩寫手,特別願意傾己所知提供經驗。這就是我在「作文教室」或其他的機會裡寫那些談詩或評詩的文字的初衷啊!我希望大家都跟我一樣,回歸到純粹的愛詩寫詩和詩交流,讓我們的創作或表演使這個生活環境更富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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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是我的水彩畫: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