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在等待一場空
以它來完備一個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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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時，他立刻拿起手機，把這個句子記下。他並沒有作夢，只是這個句子忽然和黎明一同升起，妻子在一旁正憩息，他還在所謂平凡的幸福中。
他再度確認了這個事實，剛剛並沒有作夢。生活平凡但充實，沒什麼錢，但多彩多姿心靈富足。
也許不該想起這個不切實際的句子，因為他不是那種不切實際的人，雖然不太知足，有點善變，雖然只是個凡夫俗子。可是這是多重選擇的結果，有另一個他並不在此時此刻，那個他還活在一場未竟的夢中。是那個他擅自想出的這個句子，妄想用一生來體驗這個結論，把它和這個黎明一起送到惺忪的大腦中。
於是他呼喚他，進入他，成為他。以他來完備一個夢。
所以他下了床，走到鋼琴椅上坐下。伸出食指，在白鍵上連續按了三個音：空空空…竟然四周的一切開始模糊扭曲…。客廳的擺設以他為中心飛舞起來，傢俱也都無聲碎裂，光線成黑白的條斑環繞著他旋轉像一起龍捲風！他在風眼中央無限驚恐。
須臾之後，復歸平靜，但客廳再也不是客廳，變成一個暗室，鋼琴被畫架和畫布取代，他的手中不知何時拿著一枝油畫筆？
他傻眼了…等眼睛恢復視力，發現眼前的畫布上畫著一幅人體半成品，再一細看，視線從畫架往後延伸…她，正以畫中女人同樣的姿勢，裸裎地半躺在不遠的那床沿。
心中的驚詫真是無以言詮，但他故作鎮定。陷入這奇幻的遭遇，此時能做的，也只是畫畫而已。
提起執筆的手，他注意到了，手上的皺紋呢？他伸出另一隻手，手上的皮膚年輕有光澤？又摸自己的臉，蓄留的鬍子也不見了…。自己竟年輕了三十歲？這不會是真的！
她依舊安安靜靜地半臥在床沿，雙目迷離地望向他。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是她的夙願：在人生最美的時刻，留下青春和永恆，一幅未老前最美的人體畫。因此他用藝術家獨特的審美眼光，在她身上一寸寸觀察品賞，之後繼續塗染。
他歡喜讚歎，她橫著的嶺和側著的峯是多麼教人留連迷亂…她象牙白的肌膚柔美的身材比例…她渾圓飽滿像水梨的胸廓…那就像她正用身體在舞台上彈奏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一般。他無法不被捲入她的琴音渦旋之中…。
是的，他記得那是他們的初相遇，那回他在文化局開人體畫展，茶會之後她來找局長洽談在音樂廳演奏會的事宜，經局長簡單引薦，她也順道參觀了畫作。
他對於她落落大方毫不羞赧的賞畫品味和藝術修養折服。
分別時她口頭邀他去聽她的演奏，並讚賞地說：青春不留白，若是有生之年能把最美的青春胴體留在他的畫中，成為自己永恆的紀念，那該多好！
他也有種知己難遇的欣喜，於是他也慨然允諾要幫她完成她的心願。
目送她離去的時候，他心中竟依依難捨…。
音樂會是他第二次見她，那天他只是聽眾，而她成了主角。精心打扮的她忽然變成一個萬眾矚目的仙女，她的十指在琴鍵上自在飛舞，和曲子融成一體，用音樂的雨露洗滌滋潤了無數朵蒙塵饑渴的耳朵，他也在其中。
隨著音符的起起落落，他竟然遐想了將來闢室為她作畫的幻境…。當然，那時意氣風發的他自然無由地編織了一段畫家和音樂家浪漫愛情的憧憬。
音樂會後，她明確地和他約定了作畫的日期。也許那是一個愛戀故事的起始？他滿心期待。
但這個故事畢竟只是他的幻想，畫家和音樂家的愛戀故事畢竟沒有發生。在相約的日期來到之前，他收到了她寄贈的一個小包裹，裡面是一塊音樂光碟，和一張卡片短箋：
我親愛的大畫家：
真抱歉，臨時有要事要赴香港洽談一場大表演，我看，我們的畫約日期要延一延了…但我會來的，一定要等我哦！
為了表示誠意，這是我為你譜的曲和親手彈奏錄製的光碟，別太想我哦！請耐心等我的消息吧！
光碟上娟秀的寫著曲名：迷幻的慾念。
他把光碟放進播放器，按了開始鍵。
有一種紅色的狂野音聲漸漸響起，如飛濺的流水…有別於山林裡的瀑布。反而更像大珠小珠鏗鏘落在玉盤上，如天籟。他遐想著一個玻璃的淋浴間…
水從她的髮上淋下來，順著柔順的黑色絲索…這樣的思索緊緊地抓住他的眼眸…
他眼裡的水，其實不是水，是一種不可自拔無可救贖的，靈魂的耽溺。他心裡明白，自從他聽到她彈奏的曲子，水也罕見地，不自主地老是在他的眼眶中打轉…
那天上來的水流，不止從她的腦經由她的靈魂，也從她的手指滴滴泌出，但此刻，他看著的，不！是他幻見著的，是尹甸園的小小的水流，激盪地被她如翅的眉攔下，在她低頭時，由眉尖往下滴落，滴到他的心湖裡頭。
於是她抬頭，水便經由她的臉頰，她的法令紋從她的下巴降落在她的胸乳上…
音符從四個一拍的遽落和聚落加入了緩慢出現的單音。像獨自落下斷斷續續的水滴…然後和中低音互相牽引呼應著，就如他和她的關係…
他的視覺隨著停留在她胸上的分流…水流被渾圓的乳房分隔成兩道，像雙手捧起了中間的蜜桃。他的視覺當然離不開那飽滿顫動，如他的不安的，粉紅山巔的秀色。他用雙眼捧起了那無可催毀的慾望。
一些逃離正軌的水，噴濺到她的山巔上，像一種柔得不能再柔的撫觸，像是他輕柔本能的眼神。他因而覺得饑渴起來，眼睛的涼爽閱讀無法澆熄內裡的火熱，所以他也卸下拘束，赤裸裸地躍入音樂之河，進入只獨有她的雨中。
旋律由單獨的線性成為雙股發展，中低音一波一波湧來…兩隻天鵝在湖中悠游…她歡迎他的加入，她和他和水的嬉戲，歡喜地洗濯毛羽，在音樂之河裡繾綣。他看著從髮端成股流潟的水，片片黏貼著她的頸背而下，在平廣皙白的美背上成為邈邈的洋流，順著平緩的肌理如一幕透明的簾掩不住想望的春情…於是他伸出了手，拿起充滿泡泡的海棉，為她滑洗抅不到的背。假想自己就站在那片海棉上，是個無悔的沖浪手，在起伏的浪巔趁勢而下…
述說著故事般的音符帶著他由一種愉快漸入委婉，再深些竟是淡淡的感傷？像一則沒有結局的愛情故事…他的靈魂在水花間游離，上昇到了天空，竟然看到自己和她在一場將歇的雨中，那美好的邂逅和相遇終究會成短暫的愁緒…
又是四個一拍的急遽小雨灑下，最後趨緩的單章即將休止，在一個未完被期待的章節。
他猛然被一陣秋風吹醒。
那水，那雨，那音符那女人，原來都只是虛擬？
他原來只是不小心再次掉入了鋼琴曲迷幻的慾念。
從迷幻曲中醒來的他，也從回憶中醒來，眼睛不由自主地落下了兩行淚滴，久久不能自己。心中想著，就是她了，再也不能錯失的，我藝術生命的仙女…。於是專心致志地在畫布上塗染，試圖把最唯美的顏色構成她永恆的美感。
不知不覺，一世紀流轉如一刻鐘短暫，到了收筆之前。暗室已透進了幾道初陽。那光線竟穿透她身軀，使她變得更朦朧而透明？由於太過專注，完成最後一筆時他因為太累，不禁打了個呵欠，倚在座位中睡著了。
一陣喇叭的喧鬧和車聲，把他拉回了現實的床上。原來窗簾被打開，一道晨光正好照射到了他的眼睛。原來沒有畫室，沒有龍捲風，他沒有起身？家裡也沒有鋼琴？
醒來一身痠痛，喉嚨乾澀坐起咳出了一口痰，他並沒有回到過去，人生的遺憾永遠都無法重新被填滿？摸摸蓄了好久的畫家鬍子，鬍子還在？本來個性的標記現在成為衰老的象徵？
老妻早已起床出門，大約去了市場？
坐在床沿悵然了良久，喝了口茶，考慮許久，最後他決定趁妻子還沒回來，去啟開塵封已久的記憶紙箱，重溫年輕時的浪漫…。
搬來了木梯，他爬上半天高滿是灰塵的儲藏室，辛苦地把被壓在歲月之下的紙箱挖出。
打開紙箱，裡面是一大疊畫展宣傳海報和粉絲的發黃的書信。取出書信，壓在最下面有一個塑膠盒。他伸出抖動佈滿皺紋的手，鼓起勇氣打開了塑膠盒，裡面有個保存良好的光碟片套膜，上面寫著迷幻慾念的字迹已模糊，他把光碟拿在手中久久，考慮要不要再放進播放器中…最後還是這麼做了。
在鋼琴聲中，他不再有任何的慾念和衝動，只剩無盡的哀傷。之後，他又從塑膠盒中，取出了一張發黃的報紙，看到報紙上她青春的笑容，竟然老淚縱橫…
相片上方報紙斗大的方塊字體寫著：
香港啟德機場迫降空難
國際知名美女鋼琴家香消玉殞！
延伸閱讀：
紅色空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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