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莎詩集...《伐夢》
持著語言的仙女棒,耽美的吟唱─我讀葉莎的詩集《伐夢》 /路痕
搭著潮流的列車,由於手機越來越智慧,本來閉門造詩的我,一下子和詩社群拉近了距離,因而和「一卡車」的畫友詩友們成了臉書上不得不見的朋友,也因此有緣和葉莎的詩邂逅。不識其人而讀其詩,對詩的賞析最是客觀,我連她是女的都不知道,在臉書上,葉莎的詩給我的立即感受是:眼睛一亮!
平時除了閒書和畫畫,差不多看的都是詩,至少有四種詩刊每期都會來找我報到,但是讀詩日多,「文字受體」也跟著麻痺,眼睛蒙灰心靈遲鈍。太多太多的「普普之訴,空乏之詞。」越來越覺得詩不再像迷你裙那般吸引我的眼睛了,對於詩集的評與談,更覺索然。
未料一個久違的詩友忽來電,寄贈「伐夢」一本,急急要我說「感想」。
詩友「吃好倒相報」,盛情可感,我只能把床邊成堆的書先擱著,一睹《伐夢》為快。
《伐夢》這本詩集讀來頗為輕鬆,全書分為兩卷,卷一〈光影聚散〉是13首攝影配詩,幀幀精美;連卷二〈夢裡夢外〉總共也不過五十首左右,而且十之八九都是在三十行以內,是故讓我一翻開就心情怡然。
為了保持客觀,我刻意跳過前面的兩篇介紹文字,直接進入葉詩的詩世界。
卷一的影象詩作,都是一些二十行內的短詩。我在臉書上大都讀過,在我的印象之中,短詩易寫難工,要做到語言精練又無鑿痕,起手落腳如打太極拳那般行雲流水,餘韻又要像「截拳道」那般後勁撼人,殊不容易。能把短詩寫得令人拍案叫好的詩人並不多,前輩詩人非馬是個中能手,早期我也是讀他的短詩受益良多,因此也是偏愛短詩的凝練。
卷一的那些詩可說是最直接的撞見,讀者悟性和詩者心靈的第一回合交手,有道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短短的十幾回合裡,意象和語言的技巧功力,立見分曉。
「幸福仍是堅定的月桂樹…我常常在夢中/蹤身一躍,用力拍打月亮的額頭/直到掉下一根斧頭」〈伐夢〉
幸福畢竟已成夢,但追求幸福的心志如此堅定,不容也不屈於吳剛斧頭的斲砍,就像葉莎在後記中強調的「我不能腐朽,我願意燃燒起來!」(奧斯特洛夫斯基)
「我在窗前打開雨聲/看見濕潤的草地,魯莽的森林和一大片沼澤/暗地移形,正在穿越一本舊日記」(雨味道)
妳凝視的青山,不是青山/是小舟依靠的港灣/情人什麼時候變成槳/搖著月亮/回去青春的時光」(妳凝視的海,不是海)
穿越一本舊日記的雨、把情人當成回憶的槳,這樣的神來之筆不是一般沒有天份「為賦新詞」的筆耕者寫得出來的。
「站在路口,靜看/微風向西天多情擦拭/許是繁華淡去/只留一抹深藍的相思」(暮色)
詩人多情,連微風也多情了,看著夜幕升起,一天的繁華結束,天上的深藍成為一種相思的blue(憂鬱),這是很多人都共有的「心靈風景」啊?足見葉莎善於以智慧的詩語喚起讀者的共感經驗。
〈古厝一角〉只有短短六行:
闔上井,月亮就睡了
白雲拉開一張紙
讓風,寫朔望的心情
你佇立的地方
離天空太近,半月徘徊
一彎,就是風景
看著劉哲維先生的攝影作品,讀著這幾行文字,令人會心一笑。我們只能讚歎葉莎的影象詩已臻化境,若不是她多年攝影的經驗和福至心靈的妙筆,如何能以貼近眼睛的心靈之筆,三言兩語就準確地寫實出來?那虛實相生地「圖象的詩意」描繪得真是得體!
諸如此類的詩語不勝枚舉…難能可貴的是:幾乎每一首詩裡都藏著這樣的句子,讓人不能不讚嘆驚喜。常常發現很多人寫詩「有佳句無佳篇」,掩卷之餘,總是為他們惋惜;有些寫手則是在詩中刻意嵌入太多意象或雕琢太多語詞,雖看出了作者的「能力」,反而失卻自然流暢,令人難以消化。
然葉莎的詩最難能可貴的是自然順暢、輕鬆浪漫,常「四兩撥千斤」毫不費力卻不流於膚淺,這樣舉重若輕的造句功力,一半天成一半來自文字的深思和技巧的磨練。讀完伐夢的〈卷一〉使我鬆了一口氣…深深肯定這是一本值得花時間去細品的好詩集。
相對於〈卷一〉的配圖詩作,〈卷二〉則開始了以詩為主角的陳列表演。
「新脆,像某一次春季/輕輕一咬,初遇的冷就碎裂//而你,站在樹下微笑的樣子/多像一粒待熟的青梅/許多年後,依然生澀如此」(青梅)
如此舊情與春景相結合,把你儂我儂的初見歡如青梅味覺的生澀寫得活靈活現,殊為生動。
「思念在前夜裡,早以星辰熨過…穿袈裟的行者走過/山路旁盛開的曼陀羅/合力將他抬入上座」(且別一池輕霧,予你)
「曼陀羅」(一作曼荼羅)是一種含毒能致命的鐘形花,但又是佛教梵語「圓形」、「壇城」的意思,原是印度教為修行所需要而建立的一個小土台,後來也用繪圖方式製作。葉莎短短數句就把紅塵私情和離塵求道的內心衝突用「相生相尅」一語雙關的詞語巧妙的表白出來了。
「我們踩動的水車/其實是一種笑聲/從水圳上游飛奔而來/嘩啦嘩啦濺起一個黃昏」(水車)
「這些年,以為自己是簷前雨/害怕風來,又竊喜風騷動不已/你的詩句都晶瑩/那是我,鼓漲欲淚的雨」(起霧的花期)
「原來世界躲在花蕊裡/一隻蜜蜂,陪我靜靜偷看」(蒼白的天空)
「那一年,母親將叮嚀疊得太厚/如今每抖動一件衣衫/就有聲音跌落」(遊子)
如此纖細的情思,擂動共鳴的幽鼓,讀者不免也跟著墜入情感浪漫的聯結回憶中。
「初醒的綠草,此刻沿路喧嘩…提防曉雲背後/一千首金光,將如箭如雨」(白馬。天涯)
「陽光篩洗的葉片,很綠/剛從時裝店走出來的少女,很紅/車聲很近,不時撞倒我們的談話」(對岸)
「所有的壯濶來自山的教誨/小路又將心情,幾次蜿蜒摺疊」(詩風景)
文字能跳脫框架,「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如此凝練生動的寫景,怎不令人眼睛一亮?
再來看看這首詩:
〈海洋〉之一
我們推不動舟子
就推海洋
一不留意把童年的潮聲
推得離岸太遠
怕是喚也喚不回了
我們又招引夕陽
夕陽不來
倒是招來一陣寒雨
像是已冷的記憶
綿綿,細細
藉景抒情,全詩口語白話,沒有一句難懂,卻富蘊了隱隱濃重的懷舊情愁,美好的童年是再也回不來了,人生只能向前無法向後,向後的只有對傷逝的緬懷和惆悵吧?
縱觀葉莎這本《伐夢》詩集,雖輕薄卻濃重,她的詩大概可以歸結出以下特色:
1.像一幅幅沙畫,給人最後的驚喜耽美。
2.「遇上彩虹,吃一口彩虹。」隨敘述抓住情與景的美感,自然天成,處處皆有聯想和意象的智慧之詩語。
3.單瓣茉莉的清香,踏著「月光地毯」走來的詩語調。內在節奏優雅從容,外在也善用諧韻。
4.一曲情未了,半調語猶傳。(詩的餘韻不止)
5.持著語言的仙女棒(真善美),很自然順暢的詩風景線。
6.主客觀視角的描寫準確,既自我抒情又能勾引讀者共同經驗。
以上是我對葉莎《伐夢》詩集的讀後心得,謹以此文和各位讀友分享。
持著語言的仙女棒,耽美的吟唱─我讀葉莎的詩集《伐夢》
[刊於野薑花詩刊第七期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