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是悲觀者的洩洪道──談雷平陽(註)的療傷詩作
朧朧派創始人北島的名詩作〈回答〉有兩句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我借用來其造句型態為題,來聊聊今天的主題,那就是關於具有療傷機能的詩作。
大家都聽過或聽人說過英美流行音樂有「藍調」(BLUES)這個音樂派別。藍調最初起源於非籍美國人想要抒發經驗,宣洩遭遇到的貧窮困境和國家社會的壓制,所以在派對和跳舞時,歌唱如同音樂救贖。「你一定要付出代價來演奏藍調」、「以誠實和信念、你生活在這個行星的個人經驗。」(Douglas R. Rapier)因此這是一種發自深沉內心和生活體驗的悲情抒發。1950更由此衍生了美國的一種結合了節奏藍調和福音音樂的音樂流派那就是靈魂音樂(SOUL)和後來興盛的爵士樂(JAZZ)。到了現代,從日本的「癒す」濫觴,流行歌壇也出現了所謂療傷系的音樂和歌曲。
『癒す』這個字在日文中有解除痛苦、傷痛復原之意,在日本很流行用這個詞彙,中文可解釋成療傷、療癒,雖然不是很亮麗,但讓人看了有一種很舒服平和的感覺。日本現在很流行「癒し」,像療癒文學、療癒音樂不只有歌手,還有文學、音樂等…已經被廣泛運用在生活中。有人為情所傷、為情所苦,就有人針對這些人做出相對的音樂、電影,或是改變一下髮型,長相、穿著…不要被悲傷的氣氛影響,希望能走出心靈的創傷,就稱為「療傷系」。
不管是最初的藍調或是後來的靈魂樂到現代的療傷系,都是以抒發心靈的苦悶和傷痛,以撫平、(平衡)內心的激情為目的。詩既和歌是同源的兄弟(源起於詩經),情又是詩最重要的血脈,當然詩也必具備了抒發心靈的苦悶、撫平傷痛和平靜(衡)內心激情的機能。
相信寫詩的人都有經驗,少年十五二十時,最初寫詩的動機,往往是為了「藏情」、「傳情」或「傷情」。是故,如果往知名詩人的詩作去尋詩創作的源頭,大部份人往往會發現詩的開端竟都和情脫不了關係。
愛慕寫詩,傳話寫詩,熱戀寫詩,相思寫詩,到後來吃了閉門羮或失意了,更要寫詩療傷!詩人往往敏感多情,幸好詩也有療傷功能,可以幫你一抒心中苦悶,否則不知道有多少文人雅士會從此一闕不振甚或做出嚇人的事來?
朦朧詩是自1978年北島等主編的《今天》雜誌開始的,當時活躍於《今天》雜誌的詩人包括後來的舒婷、顧城、楊煉、江河、梁小斌、芒克…等,大都經歷過文革的傷痛和可怖人生體驗。今天我要來介紹的是詩集《雲南記》甫得到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詩獎的雷平陽的幾首療傷詩作。
奔喪途中
一個世界終於靜下。不再
端著架子:有的聲音的確醉人
耳朵卻已經失靈。滇東北的山野
處處都有絶處逢生的風景,那一雙眼睛
卻被掏空了。關閉了。土地
貧瘠或豐饒,已經多餘
那一個人,他的手腳,已經休息…
在三百六十公里長的高速路上,我亦感到
有一個人,從我的身體裡
走了出去,空下來的地方,鐵絲上
掛著一件父親沒有收走的棉衣
這首詩裡有好幾處都是一語雙關:「靜下的那個世界」,指的既是父親的逝去,也是自己內心的狀況;在中國一般都是慈母嚴父,說是安靜下來,父親再也不端架子了,不著一個「死」字,是對死者的尊重,但尊重中又帶著淡淡的抱怨。「不端架子」說得很婉轉,其實是用負面的手法來表現內心自嘲的沉痛。從後面的詩句更可看見:形容滇東北的風光「絶處逢生」(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強烈對比。),「眼睛被淘空,關閉了。」不但說著父親再也看不見,也說著自己因悲慟至極故「目不能見」;不管土地貧瘠或豐饒,因為都跟父親的職業連結而失去了計較的意義。
這些都只是奔喪途中心情的描寫,但是最後以象取意的描寫更撼人…
三百六十公里長的路上,有一個人從他的身體飛出去,空下的地方,鐵絲上掛著父親沒有收走的棉衣。
父親是他的精魂,父親是他的意識和存在的價值。失去了父親,自己就像他遺棄忘了帶走的一件棉衣一樣!棉衣掛在鐵絲上也有受傷破損的意象,這樣含蓄卻悲痛的意象語,真是令讀詩的人也跟著紅了眼眶,痛到骨頭裡去。
藍
過牛欄江時,天空
比兩個月前藍了一點。車過昭通城
又藍了一點。跟著一朵白雲
跑向歐家營的那半個小時
它藍到了極限…
坐在院垻里,和母親說起天空的藍
被她厲聲打斷。父親死去才兩個月
她說:它應該堆滿了天國的紙錢
它應該打開天國的噴泉
它還應該,在黑色的大幕的邊上
指定一群星斗,充任淚眼和燈盞
天啊,不能再藍了,再這麼藍下去
我的母親,一個悲觀主義者
她怎麼承受得了你的藍
英文中的藍(blue),可以翻成憂鬱。雷平陽直接用藍來當題目,既寫天空又寫心情,一舉兩得。
詩句非常淺白,寫的是眼見的天藍和母親對老天爺的怨懟,父親過世了,身為兒子的總是希望悲傷過去,母親能早日釋懷。但事實上喪偶之痛又豈是人子能輕易抒解的?「寫景宜顯,寫情宜隱。」雷平陽內斂又準確的寫實(又含蓄)詩語言,是值得寫詩人學習的。
寺廟
有沒有一個寺廟,只住一個人
讓我在那兒,心不在焉地度過一生
我會像貼地的青草,不關心枯榮
還會像棵松樹
從來都麻木不仁
我會把雲南大學的那座鐘樓
搬到那兒去,卸掉它的機關
不讓它,隔一會兒就催一次命
我一旦住到了那兒,就將永恆地
關閉,誰都找不到我了
自由、不安全感、焦慮
一律交給朋友。也許,他們會扼腕嘆息
一個情緒激越的人、內心矛盾的人
苦大仇深的人,從生活中走開
是多麼的弔詭!可我再不關心這些
也決不會在某個深夜
踏著月光,摸下山來
我會安心地住在那兒
一個人的寺廟,擰緊水龍頭
決不能傳出滴水的聲音
哀莫大於心死,把自己隱入山門,不聞不問!這首寺廟寫的就只是這句話而已。
看雷平陽如何來說這件事:
青草不關心枯榮;松樹麻木不仁;遷去了一口大學鐘,卻又要它閉嘴…。
一個情緒特別敏銳的人要從生活中走開,決心連一滴水的聲音都不洩露出來…。這樣口語化令人莞爾的發洩語言,竟也構成了這首詩的特異弔詭氛圍?詩人突破了一般人對青草、松樹、鐘聲甚至大學和寺廟的刻板認知印象,以完全不同的視覺和心情感受來呈現內心的不平和苦悶。
白鸛
三隻白鸛,一動不動
站在冬天的水田
水上結著一碰就碎的薄冰
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
漸漸變黑。它們身邊
是鸛的爪子和背影
寂寥而淒美。水田的盡頭
白霧楊樹,一個鳥巢
結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風裡
一枝比一枝細,細得
像水田這邊,三隻白鸛
又細又長的脖子裡
壓著的一絲歎息
這首詩也是一樣,雷平陽慣用一些景物去鋪陳詩的氣氛(但他對景物的視角和描寫又不同於常人),最後才在結尾打破天窗,詩要說的豈是水田、冰下的稻茬或白楊樹裡的鳥巢、霜花?連三隻白鸛都只是道具!其實重點是那又細又長,被壓著吐不出的一聲聲歎息呀!
光輝
天上掉下飛鳥,在空中時
已經死了。它們死於飛翔?林中
有很多樹,沒有長高長直,也死了
它們死於生長?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須埋葬
它們死於無光?人世間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們一樣
雷平陽習慣於創作散文詩,中國詩人創作的散文詩和台灣詩人有很明顯的差異,他們的用語往往比較通俗且口語化,直抒胸臆的陳述,不會去計較每一個句子的修辭或張力,而是以整首詩的蘊釀和指向來命中想要表達的標的意念。
像詩題雖是「光輝」,其實是一種反諷和落寞情緒的發洩。要說的其實只是最後的「死得不明不白,像地下的田鼠,無人聞問!」但是前面的鋪陳亦有其用處,想想「飛翔」和「自由」的關聯;「生長」和「環境」的壓迫;為什麼用「田鼠」,是不是意指和農業有關的?地下(不能曝光)工作或生活樣貌?
可見這首詩說的小至個人被埋沒的志向和生活,大至家國、社會、時代的悲情、政治、文化壓迫和吶喊…不都在其中了?
註:
雷平陽,著名作家、詩人,1966年出生,筆名歐陽默,雲南昭通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集《雲南記》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另著有散文集《風中的群山》、《普洱茶記》、《雲南黃昏的秩序》、《像袋鼠一樣奔跑》、《我的雲南血統》等。組詩《秋風辭》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2004年5月獲第二屆華文青年詩歌獎、2005年11月獲第三屆"茅臺杯"人民文學詩歌獎、2006年獲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2006年年度青年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