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二月上旬,忽然心血來潮做了一回「小三通」旅行到福建去看土樓,也順便坐渡輪到對面的鼓浪嶼一遊。
鼓浪嶼雖小,因本身是花崗岩島,上面到處是華僑為家族建構的精雕西洋古樓大宅,高高低低的青石街道梯階和巨大成蔭的榕樹、岩棚,有別於對岸嘈雜喧鬧的廈門市,卻很有仙島的特色。此外島上又有美麗的海上庭園和兩座令人大開眼界華僑窮畢生之力蒐集建成的風琴和鋼琴博物館,以及一座可以和各種珍禽親近的東南亞最大的鳥園。
在廈門時忽然想到,還沒買到舒婷的詩集,於是就去書店逛逛,找到了一本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舒婷自選集《一種演奏風格》。才翻開詩集一看,真是令人驚喜,原來中國知名的新生代詩人舒婷,正是我剛遊走了一整日的鼓浪嶼出生的。
舒婷1969年才開始寫詩,詩集已被翻成二十多國語言,可見她的詩有著一定的文字魅力。之前我只是在一些詩選上讀過幾首她的詩作,此次有幸細讀她的自選詩集,並把自己的讀詩心得在此略為整理之後,跟大家分享。
閱讀舒婷的詩集,語言鮮少出現激越極端或誇飾、口號式的發聲。就中國新生代詩人的作品詩風格而言,也是表現得比較沒有大陸習氣和直抒生活苦難的一個異數,雖然這和舒婷的年紀有關,但我想更大的關聯應該是因為世居在和大陸相隔的鼓浪嶼小島上,也可說是因為詩人生長的小島有著濃濃南國僑民風情,幸運地部分避開了廣大土地上的時代悲情和暴戻爭鬥現實?因此她的詩讀起來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即使是嚴肅的主題也給人一種溫婉平和的主張和「舒緩婷雅」的吟說感受。
先來看一首她早在1975年寫的早期詩作〈致〉吧:
◎致
你是鬱森森的原林
我是活潑的火苗
鮮麗的陽光漏不過密葉
你植根的土地
從未有過真正的破曉
而今天,我卻來重蹈
你被時間的落葉
所掩藏的小道
如果它一直通往你的心中
那麼我的光亮
就是一拱美麗的虹橋
逃遁吧,覬覦的陰影
讓綠蒼蒼的生命
重新波動在你的枝條
碎裂吧,固執的霧壁
從你的面幕之後
抖露大夢初醒的歡笑
我是火
我舉起我的旗子
引來春天的風
叫醒熱烈響應的每一株草
如果我熄滅了
血色的花便代替我
升上你高高,高高的樹梢
這首詩題目是「致」,致的是誰呢?詩人並沒有明確標示出,從詩行之間我們可以發現,舒婷寫的是一種互動的「關係」。鬱森森的原林,用了「鬱」這個字來形容非正面的狀態,「原林」則表示沒有開發,由「鮮麗的陽光漏不過密葉」、「從未有過真正的破曉」…更可看出作者的意指為何。
相對於這個狀態,舒婷則自詡為「活潑的火苗」,帶來光明和引燃(熱情)的意涵。最末段的火和旗子、「引來春天的風/叫醒熱烈響應的每一株草」…更清楚的讓我們知道,這不只是首小男小女的情詩,而更像是「寧靜革命的號角」,即使不成功,詩人也願在熄滅之後「開出血色的花」,用這般以輕馭重,改革的偉大情操,用溫婉的語句中侃侃說出,其中的況味,更令人驚艷而不能不再三咀嚼了。
再來看看她1980年寫的另一首詩「牆」:
◎牆
我無法反抗牆
只有反抗的願望
我是什麼?它是什麼?
很可能
它是我漸漸老化的皮膚
既感覺不到雨冷風寒
也接受不了米蘭的芬芳
或者我只是株車前草
裝飾性地
寄生在它的泥縫裡
我的偶然決定了它的必然
夜晚,牆活動起來
伸出柔軟的偽足
擠壓我
勒索我
要我適應各式各樣的形狀
我驚死地逃到大街
發現同樣的惡夢
掛在每一個人的腳後跟
一道道畏縮的目光
一堵堵冰冷的牆
我終於明白了
我首先必須反抗的是
我對牆的妥協,和
對這個世界的不安全感
和前面一首詩不同的,這首以牆為題的詩,說的是離鄉背井被環境孤立隔閡的壓力。米蘭寒冷的天候和陌生的環境如同一堵會堆擠人的牆,要把人擠壓成各式各樣的形狀。但語鋒一轉,舒婷放下小恩小怨推己及人,想到壓力是世人共有的困擾,「掛在每個人的腳後跟」,並告訴讀者,應該由反抗的願望提升到「反抗妥協和不安全感」的重點上,微言大義的哲說令人如當頭棒喝!
這首詩的詩語言在「抽象情緒的具象表達」的手法,頗值得學習觀摩。
讀舒婷的詩,心眼時常會被她閃閃發亮的佳句擦亮。「你翻開藍色的筆記/芒果樹下有隔夜的雨聲」、「要是沒有離別和重逢/要是不敢承擔歡愉與悲痛/靈魂有什麼意義/還叫什麼人生」(贈別);「春日晴好一不留神/斜陽掉進廢壁爐」、「一生中我所愛過和愛過我的男子/不再棲身於形容詞和隱喻」、「我的龜裂的中年/站一邊冷眼旁觀」(春日晴好);田野和女人/都在此時/曲線畢露//瓜老/米新/菊花依舊//蟹很貴」(秋分);「他們亂傾情感垃圾/不會受到罰款/雷在天空放了個響亮的屁/他們就寫詩讚美」 (真諦) …俯拾皆是。
舒婷的詩除了經常透出哀愁的美感之外,也飽含著視覺影象,請看她如何寫已有六千萬年歷史,人稱活化石的〈白鶴〉:
飽蘸夕陽
蘆葦淅淅瀝瀝沿岸描紅
天空自行銷毀道路
記憶暫時瓦解為細鱗的湖魚
蓮做一個史前身段
拈指演繹劫數
寒流來自永不忘懷的母語
一有風吹草動
仍然 夜夜舉頸朝北
星光垂下梯子
接引無眠的鶴唳
迅速變涼
高貴的王者道逆光凝思
不屑侈談滄桑 被
蜉蠅詆毀為
一朵燙金的雲
那不是一枝橫貫古今飛行的白羽畫筆嗎?寫的是千萬年來的演化和滄桑,最後又逆光隱身成一朵燙金的白雲,鏡頭豈止是美不勝收能形容的?
行文至此也只能點評她詩語言的吉光片羽而已,最後來讀舒婷的一首詩〈絶響〉,讀者對語言不宜撫愛過多/要提防動詞/在春情勃發之際/反咬你的手。(一笑)且看舒婷如何緬懷曾經豐滿生命的情詩(書)和如今已逝的春情:
◎絶響
蛀穿一張白紙,僅動用
三千多天失眠的蠶
郵票的突發奇想
源於一場感冒
晚秋的風太涼
對語言不宜撫愛過多
要提防動詞
在春情勃發之際
反咬你的手
夢只是一道朽棧
還要掌燈走動
老謀深算也罷
漫不經心也罷
都不能避免命定的失火
子彈抵達何處已經蒼茫
唯板機扣動無可挽回
絶響不過是
悶悶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