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蓮
你覺得你是那泥污,她們是雙蓮。
很奇怪的事,如此聖潔的芳馥,偏偏卻要委身於一身污濁的你?是宿命嗎?
你是個野夫,種了幾分地的竹筍,住在僻遠的山間,只有一棟破磚瓦屋,屋裡什麼都沒有。屋前是個經常開滿野花的台地,再過去是崖,崖下是溪谷,對面是大到直要把人壓死的一座大山。
你自小就在這裡居住,沒唸多少書,只懂得耕種也沒什麼文化。因為老在林中工作,許是山裡的陽光不強空氣又好,你喜歡與世隔絶的清幽,很少外出,因此你不像一般農人那麼黝黑蒼老,反而粗壯而健康。
二十年前吧?你也不懂她們是怎麼來到了你的竹園,據說她們是參加登山活動迷了路的哲學系學生,那天被你發現時她們在偷挖你的竹筍,已經在山中餓了一天一夜,於是你帶她們回家梳洗住了一晚,並通知救難隊把她們接走。
沒料到隔年她們又來,本來只說是散散心住兩晚,結果一住就此不走…她們說你是救命恩人,從此將委身於你?這像話嗎?你當然不能首肯,不過你有活兒要幹,一個人怎能趕走兩個不講理的大姑娘?結果只好答應她們暫時在這兒渡個假,反正粗茶淡飯的,打量城裡的姑娘也受不了幾天這與世隔絶的苦,待不了多久準會自動收拾細軟,拂袖而去。
但事實和你預料的總有一大段差距,她們不但沒把自己當客人,還動手改造你的居家環境,從屋裡的洗衣燒飯打掃活兒,到屋外灑掃庭除和汲水種菜析柴補籬笆…怎地兩個姐妹竟然把吃苦當吃補,臉上總塗污,身上雖香汗淋漓卻還是甘之如飴?
這像話兒嗎?萬一她們父母找來,被誤會成了綁票或誘拐?豈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麼?
你趕了她們幾回,兩個人嘻笑怒駡,最後卻以淚洗臉,還是死皮賴臉地住下來。你真是莫可奈何,只好要她們立下切結書,說明是她們主動留下,一切行為及後果你概不負責。
雖說如此,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跟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同住,那會是件容易的事?起初你總是要求自己當個謙謙君子,孔夫子教過的非禮勿做的事,你都謹記在心。偶有同山的鄉人來訪,知道了這件事都用不懷好意狐疑的眼光看你們,你心裡又氣又恨,她們卻一付自詡為女主人的樣子,老大不在乎!反倒和那些客人親切交際毫不靦腆?日子久了,人家倒是以羨慕的眼神調侃你,直說你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一次取了兩房妻!
真是天地良心!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你,真的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其實沒有人知道你承受的苦,每次日落西山,在家裡休息,見到那穿著清涼又惹火的女體在眼前晃過來晃過去…有時還對你嗲聲嗲氣投懷送抱,或輪流有意無意用身子磨擦倚賴著你,真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呀!
夏天炎熱時午睡,夢見清風徐來,睜眼才知是她們幫你搧風;有時冬季天寒,睡到夜半,身邊卻平白多了兩個柔軟溫暖的軀體;最受不了她們沐浴後,裹著條浴巾就到處亂跑,分明沒把你當男人,你家成了天體營?
你前思後想,她們根本是故意要引誘你犯罪…越是這樣你越該抗拒,畢竟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好的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呀!因此你開始每晚讀經。
從四十二章經、波若波羅蜜多心經、楞嚴經、金剛經到六祖法寶壇經、法華經…你常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夢幻泡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不過,她們還是若無其事在你眼前穿梭,打理內外,洗衣燒飯…一如你的家人一般。有時你坐在蒲團上閉著眼念著經,睜開眼她們也坐在一旁痴傻地聽著。這兩個傻鴨頭,卻不知道你就是因為她們才讀的經…
一直到了那天晚上,她們相攜到了你的面前,淚眼汪汪地對你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是最後的相聚,兩姐妹不願再待在自己房間,一定要和你相偎相擁而眠。不知道為什麼,你的心中有些不捨,因此你答應和她們共渡最後一晚。當晚大雨下不停,雷聲隆隆不絶於耳…。
清晨你走出殘屋斷瓦,她們還在裡面。
你終於明白了這因緣,心中沒有一絲悲苦,你可以看到那被土石掩埋的房間,看到自己已停止心跳的臭皮囊,看到身旁一起殉葬的大小兩隻狐仙…這時你也看到她們的靈魂昇起,向你走來,把動物的身軀留在那土石堆下腐爛。
你忽記起了前世在山中是如何救助了兩隻可憐的動物。你發現你的身上不知何時戴上了唸珠,穿著金黃的僧袍。
風雨平靜大地詳和,天上投射下一道迎接的紫光。
這的確是人間的最後一晚,你和她們相視一笑,走入了光照之中。
這是你的最後一世,你是如假包換的…大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