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重逢〉是發生在我當兵時的故事,應該是二十一歲吧?寫的卻是十八九歲時參加自強活動和一個女孩純情的邂逅。和她再重逢那時已經是四年後離退伍不久,那時前女友已因兵變而分離快兩年了。本來以為這「重逢」的前半段的原稿已經因磁碟損壞而失去,沒想到昨日在找一本圖片時意外翻到留存的影印稿。連同另兩篇多年前寫的短中篇小說一起出現?!這三篇都是真實故事的改寫,重逢的後半段我之前已經貼過了,這回找到了前半,所以再貼出來讓讀者看看。********************************************************************〈本文〉
一、
中興號拐過候車站牌,一雙黑色平底鞋順著哨子的間歇節奏一步步退到巴士站的門口。站牌後的人們開始心跳加速,惶惶不安起來,頗有銀行前擠兌的氣氛。礙於行列護欄的「提醒」除了伸長的頸子和迫不及待緊緊跟隨的腳步,倒也還勉強維持著一點文明人的風度。
我夾在人流之中被推擠著,雖然心裡著實沒有上車的意願。
想起上回逾假的同袍還苦哈哈的「在營休假」,我可不願白白犠牲不容易排到的輪休,只為了區區數十分鐘遲歸遭到禁足。
穿著黑平底鞋的服務員,不知何時已站在車門口,正幫司機接過乘客們手上的車票繼續撕角。偶爾也有一兩個「投機份子」被揪出站到行列一旁,等著當班車的乘客都就了位才讓他們補位上車。
每逢週日下午,從四點開始,北上的中興號巴士總是班班客滿,如果到了晚上八點之後,更是連站位都滿滿。我真搞不懂,每張票上明明都劃了位,何必爭著先一步上車?好像屁股沒著落以前,社會公義就不曾存在一樣…。
等我一腳蹬上車前廂,放眼車內已坐了五分之四的乘客,瞅了一眼手中己被撕角的車票,位子在左後靠窗處呼喚我,好似一副空著的胃腸,等著被食物填滿。
把背包往行李架上一塞,旁座的老伯便識趣的挪一挪身子,讓我對號入座。自從分發在台中服役,少不了經常搭中興號往來於台中和嘉義之間,每回提前一天購了票劃了位,取回預售票的霎那,總是面對票背座位的阿拉伯數字,充滿一種莫名的浪漫遐思。坐在鄰座的,如果是位清純可人的少女…期待這座號帶來一個幸福的故事。
可是這故事從來就不曾發生,每回總是在我上車的那一刻化成泡影──今天催毁泡影的,是一位和藹的老伯伯。
我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取一種自認為最舒服的姿勢,把身體深深的埋了進去,視線則丟給窗外毫無意義的人事。反正幸福已落空,接下來的一百分鐘最好是和周公下一盤棋去,如果他佬開心,說不定賺得一場美夢也不定?
乘客已上得差不多了,服務員在車首外和司機確認些什麼,著一件淡藍色的上衣,灰藍色窄裙,體態還算婀娜,特別注意那雙平底皮鞋配著瘦瘦的小腿,有一般女學生的樸拙味道,雖然和她的身份年齡有些不稱,不過,我喜歡。
車子在緩慢移動,車門已滿足地關上,因為座無虛席,且有幾個人無奈地站立著,為了和時間賽跑,支付些疲勞的代價也是值得的。有時候並非無座,把位子讓給老弱婦儒為了憐憫,站得越久心中醱酵的驕傲越飽滿,這種事對我而言並不陌生。
車子駛離了那些期待的眼睛,收起視線,闔上雙眼,正想讓車外的一切去無趣它的無趣。一個影子搖搖晃晃向我移來…
人的大腦有兩種類型:一種像資料庫一樣,把記憶分門別類一一收藏在應放的抽屜中,要用的時候取出來;另一種像一堆未經整理的線軸堆積如山,只留一個線索。而我不幸屬於後者,那線索在我眼前,而一綑往事如線正細細被這人的眼神牽引著,心湖出現一曲難忘的往事。
「駿丞!還記得我嗎?」
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映入眸中,嘴角上揚。
一條美麗的弧線盛裝著的,除了微笑,還有無際的和善與親切,烏黑的長髮披肩,透露著幾分成熟的嫵媚。我一定張著口,我確定。
由於突如其來的問句和一張夢幻似的臉龐,那種特別的感覺像一柱閃電,從記憶中襲來。
是一種苦痛還是快樂?我有些迷惑…
「姝?」
是的,當聲帶不經思考擠出一個熟悉的名字,證明了那不能不誠實面對的記憶,同時我也再度被一對碩大閃亮的眼睛捕獲。
怎麼可能遺忘?那段幾年前年少的邂逅,驚喜還來不及自臉上退潮,便望見她嫻雅地回座的背影…一種喜悅摻雜著感傷,就像巴士在坑坑洞洞的馬路上狂奔著…。
車子正由市區轉入連接高速公路的北港路,我的思緒跌入十八歲那年的寒假。
是了,那燃燒正烈的青春之火,便那樣不期然地被點燃了,在一節北上的平快火車廂。
二、
實在沒有理由坐這種慢吞吞的火車,比起莒光號速度慢了一半。從嘉義到台北,足足得花費五六個小時,若是運氣不好遇上誤點,一整天的寶貴光陰就這麼虛耗掉了,真是可惜。為了利用時間,我特別在橘紅色帆布背包中塞入一本濂美出版社發行的「八十年代詩選」。
幸好救國團發給的車票只限定車種,並未指定日期班次。於是我提前一天北上,一方面因為氣象預報艾廸颱風即將來襲,避免遇上風雨;一方面為先赴親戚家探望好久不見的表弟妹們,所以打算翌日再到青年公園報到。
我參加的是空中活動隊,真是不敢相信長久以來的期待和夢想,竟然伴隨著颱風的威脅,命運真是會捉弄人!怎忍讓我夢中的滑翔翼墜入失望的百慕達?
整個第七節車廂空蕩蕩的,我往左後方的座位走,這種可調椅背方向的塑膠雙向座椅,真是令人懷念…記得小時候,母親帶著我們乘火車,為了節省一張車票錢,讓我躲在相背的兩個椅靠之間,多半是過年時節為了回嘉義省親,那時父親職業的關係,所以舉家搬至台北。也只有一年一次回鄉聊慰鄉愁。躲在A字型陰暗間隙裡面,耳朵充斥火車輪的隆隆聲,查票員彷彿穿越五百年的障礙一般,在或坐或立擠得東倒西歪的人群中,堅持敬業的驗票作業。隨著票剪咬囓聲的接近,心跳也相對加速起來…不過總會有一兩個「見義勇為」的乘客,有意無意地往椅側一靠,堵住了查票員的視線幫忙掩護。但那種汗流浹背的感覺到現在還很鮮明,那艱困生活中的人情味仍瀰漫在車廂。平快火車卻離繁華越來越遠,直要駛入人們懷舊的記憶中了。
我刻意選了一個相對的座椅歇腳,看看能否坐在幼時回憶的懷裡…時空只給了一種空虛感。突然傳來的輕微嘻笑聲卻劃破了寂寥?兩個眼熟的「背包」從我的座旁經過,停留在斜對側的座位。前方也是相對的空位,我幾乎能肯定,是參加自強活動的同好,而且是清湯掛麵的女生。她們竟背著和我一模一樣的橘色帆布登山背包!
怎會如此湊巧呢?
整個車廂竟只有我們三個人,而三個人又都攜帶著同款的登山袋?說不定也是要去相同的目的地?
在輕微的靦腆和不安的掙扎之後,忍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我終於起身向她們移去。
英國的政治家徹特菲爾(CHESTERFIELD 1694~1773)說:「庸俗者之作風自由而心不安,紳士之作風心安而不自由。」這時的我竟必須克服莫大的羞怯,才提起足夠的勇氣去當一個「搭訕者」?
「對不起,請問…妳們是不是去參加…自強活動?」
站在兩對疑惑的眼睛前,我惶惶地問。
「對啊…你怎麼知道?」其中一對活潑的大眼睛回答。隨即她莞爾一笑,因為看見了我相同的背包。
「我猜的,因為我也是北上參加自強活動。可以坐在這邊嗎?」我鬆了一口氣問。
「當然。」她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後,大方的答允。
坐在大眼睛姑娘對面,我把背包放在旁邊的空位。
「妳們好,我叫李駿丞,空中活動隊的。」
「我是張麗姝,她是黃惠敏,我們是同學,一起去台北參加北海岸健行隊。」大眼睛姑娘言談中難掩興奮之情,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上台北,也是初次參加校外活動。
「我也是上台北,不過我的活動明天才開始。真高興和妳們認識。」雖然聽說不是同隊夥伴有點小失望,但我還是佷慶幸這冗長的火車旅程不會無聊孤單。
「什麼是空中活動隊?」黃惠敏好奇地問。
「就是在空中玩的活動,滑翔翼、熱氣球、降落傘和拖曳傘呀!」
「那多恐怖呀~~你怎敢參加這麼危險的活動?」黃惠敏口裡這麼說,臉上卻不免透露幾分欽羡。
「怎麼會?想想在天上飛的感覺,多剌激好玩呀!何況救國團會做好安全防護 措施,有什麼好怕的呢?」我想到老鷹在天空盤旋的快感,好似自己正努力拍動翅膀,向最高點飛翔….其實我是初生之犢,但一種無來由的驕傲和勇氣把我推向未來的挑戰,我即將變成目空一切的鷹隼。
火車在嘉南平原認命地奔跑著,有時行經溪流上方,特別「箜隆」的聲響總會引人向窗外眺望。水稻田、玉米田、檳榔樹、木麻黃…一些零落散布的農舍往後飆去。離鄉的距離推我向繁華的台北。
已經兩年沒上台北了,不知又將變成何種模樣?我不喜歡狡詐現實的鬧市,寧可居住在純樸的小城鎮,花枝招展的時髦小姐怎比得過純真善良的青春少女?張麗姝散發出的氣質,就是這般清純的少女,像一株淡淡清香的茉莉花在雨後的晨光中馨香著…我不禁偷偷窺視她臉龐,偶爾我們的目光相會,也難免靦腆畏縮地閃避。
一路上無所不談,從學校、地方風物、文學、藝術、興趣專長到打工的經驗…談天說地,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題。
一段友誼便這樣急速地增長,到了台北我竟有種依依不捨的感覺,尤其對張有一種說不出的好感,她那清純的模樣…那對閃閃發光的大眼,彷彿冬夜的天狼星般高掛在我心頭閃爍…
風急雨驟。
該死的艾迪颱風果然不識相地前來搗亂。
根據最新氣象預報…什麼?它堅持也要來參加北部自強活動?!
第一天上午,在青年公園接受第一項活動訓練:傘訓。
教練做完了必要的動作解說和落地示範,在軟墊上練習過「護身倒法」之後,我們便一一照指示排隊登上四層樓高的「跳塔」。
教練說這種高度是人類對高度最恐懼的臨界點,因為地面的景物清清楚楚,高度足以對精神造成最大的壓迫感,如果再高反而因離地面漸遠而使恐懼感遞減。所以,只要能克服自己的恐懼從四樓的跳塔一躍而下,將來在高空的飛機上就能勇敢地跳出機艙。
雖然刮起了夾著細雨的間歇大風,但夥伴們都躍躍欲試,畢竟這是第一天第一次的活動項目,怎可輕易放棄呢?
但是當穿上了降落傘袋,扣好安全帶和鋼索連結環,好多人卻缺乏「臨門一腳」的勇氣,任由教練在門邊喊了數遍:「一、二、三,跳!」還是像手腳生了根一樣,「無動」於衷。
我幾乎因為雨勢漸大而錯失了跳傘練習的機會,幸好排在我前面的幾個膽怯的女生裹足不前,我才得以越位在教練喊卡之前,成為最後一位「墜樓人」。
那些排在我後面的夥伴們被指導員因安全顧慮而制止停止了跳塔練習。
有的人感到慶幸,因為不會因膽小而出糗了;有的人則扼腕,也許這輩子再也沒機會嘗試。
全部人員在急雨中被趕上車,巴士在風雨中奔跑,一路馳向下一個活動地點──金山青年活動中心。
這大概是艾迪颱風對我的補償吧?
中午在青年活動中心餐廳用膳,正當我放下碗筷抬起頭一看,五公尺外另一桌正好有一對眼睛和我四目相接…那對閃閃星眸怎能教人遺忘?想不到才經一天的離別,老天又安排我們重逢的喜悅?!張麗姝在眼前回給我一個彷如隔世的驚喜笑靨。
餐廳外風雨乍歇。
海風忽強忽弱,大部份的同學們都因颱風關係吃完飯就回宿舍休息了。
下午有兩個鐘頭是自由活動時間,我和張麗姝在海邊散步,沙灘上只有寥寥無幾不睬颱風警報的人。
海浪似匹匹狂奔的白馬,衝到腳邊時都已成為溫馴的布縵。
天空呈現灰藍的顏色,雲在天上競逐著…
雖然短髮不夠飄逸,反而散發出一股神采飛揚的朝氣。多麼高興她接受我的提議到海邊散步,想聊些什麼呢?其實只是一種莫名的興奮和神秘力量牽引著彼此,是「緣」吧?讓我們在茫茫的人海走了一段詩情畫意的旅程。
望著走過的沙上留著的淺淺足迹,隨即被海浪抺去…就像深怕一段浪漫的故事被人知曉一般?
但是我知道,不管有多凌亂,這雙足迹將會深深烙進心靈的沙灘…
海邊的散步令她興奮莫名家人一向寶貝女兒,不准到危險的地方,就連這次活動也是千辛萬苦外加同學擔保才求得參加的許可。嚐試了平生第一口海水,她竟然露出一臉訝異:「海水真的是鹹的?好鹹哦~」好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般令人啼笑皆非。
「難道我會騙你不成?」我笑著說,覺得她可愛極了。
「原來世界這麼奇妙…」她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不是艾迪,我們不會在這裡。」
「為什麼?」
「昨天北海岸健行隊就從淡水出發,沿著濱海公路健行來到金山,吃午飯時指導員說北海岸健行已因颱風取消,全隊將併入金山野營活動。」她露出微笑,好像早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一樣。
我想牽她的手,告訴她我有多高興能再見到她,話未出口又被害羞吞了回去。
只淡淡地說:「那很好呀!可以參加兩種活動。」
「你會一直在金山活動吧?」她圓睜著大眼問。
「應該是,我沒看到活動表上有別的地點。」
「那我們就可以天天見面了!」掩蓋不住雀躍的心情。其實我心裡也好快活。
原想在海邊蒐尋貝殼以留下一個裝著艾迪颱風和笑語的信物,但天不從人願,除了一些破碎的殘骸之外,海邊只有幾聲低沉的雷鳴似在催促著腳步。相聚的時間何其短暫?別離又是惆悵滿心。事實上她只剩兩天活動時間留在金山,而我還有三天。
活動時間表排得滿滿,小組長動不動就吹起集合哨,不同活動的隊址又相距太遠,實在不易找到交集。但一想到她和我同在金山青年活動中心,便覺滿懷溫馨。之前告訴她我們男生宿舍的位置無非希望她主動來找我(不好意思問她睡那個帳逢和設置地點)。當晚第一次在金山過夜,活動少不了一些促進情誼互相認識的團康活動,夥伴們的興緻非常高昂,而我卻總是覺得少了熱情,心裡只是掛念著野營活動裡的她,教練說往後三天活動都在金山,能不能每一項都完成,那就要看老天爺的「臉色」了…
老天果然沒好臉色給我們,天公不做美,第二天整天乖乖地坐在教室「上課」,外面急風驟雨未曾停歇過。教練把自己的「英雄事蹟」說得口沫橫飛,連身上因跳傘和玩滑翔翼造成的傷痕都向我們展示。
每有課間的休息時間,我便立在窗前向營地遠眺,野營隊大約也改成室內活動了吧?這風雨何時才能停歇呢?
晚上,小雨。我的期待竟然成真!
張麗姝和黃惠敏一同來男生宿舍找我,這是她們留在金山的最後一夜。
「明天活動就結束了,我到台北舅舅家和媽媽會合,可能會待一陣子,再和她一同回鹿草。」我看到黃惠敏站在遠遠的樹下,撐著傘等她和我說話。
「我想在親戚家多待兩天,難得上台北一趟。對了,台北我比較熟,如果你有空,我可以帶妳去逛逛。」我說。
她回頭看看在雨中等候的黃:「我…舅舅住在中正紀念堂附近,媽媽不知道答不答應…我是來跟你說再見的,很高興又和你碰面。」又說:「我不能留太久,點名時間快到了。有機會再連絡。」她無奈地移動著腳步。
「希望能再見!」
看她如曇花一現,便又消失在夜雨中,我的心正寸寸被雨水浸溼,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還是沒有勇氣要她的電話和地址,因為我知道自己,深怕給她一絲壓力。那不是我願意的。
第三天一早無雨,雖然地上潮溼,到處泥濘,營地卻升起了屢屢幽藍的炊煙。趁早餐之後的空檔,一夜的失眠引領我穿梭在營帳之間,會不會因為昨晚的錯過,我們這一生一世就不再有見面的機會了呢?我心慌意亂,為了尋找一個倩影而心焦如焚,但終究是失望收場。
艾迪正站在台北的上方,這是難得的機會,教練緊急召集大家:
「颱風眼正在金山,可能有三個小時的機會到海邊活動,大家要把握時間,現在進行編組,分頭進行滑翔翼、熱氣球和拖曳傘練習,每個人儘可能至少參與兩項以上的活動。」
報到後這是第一次看到大家如此雀躍,大夥分工合作抬著各項器具,蹦蹦跳跳開往海邊的活動地點。幾位指導員分別在幾處隣近的場地指導器材的裝設和準備,隨即展開第一次的實地練習。
滑翔翼的鋁合金支架組合完成,我迫不及待地加入實習的行列;熱氣球也己攤開在地上,許多學員圍著教練等氣球的熱氣灌滿;負責駁拖曳傘的吉普車正興高采烈地向我們奔來…
三、
車子到達斗南收費站。
煞車聲把我拉回現實。一車的旅客大都處於「休眠狀態」。
仰仰頭睇了前方一眼,她正好端端地坐在左前方靠走道旁的位置,只能看到右肩和一部分頭髮,是的,就是這頭烏黑長髮的改變,使我錯失第一時間相認,也錯失了和她進一步攀談的機會…
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選這靠窗裡裡側的位置?如果不是隣座有人阻隔(老伯正睡得酣甜),我早走到她座旁和她「同溫舊夢」,至少也可以敘敘舊、談談現在問問將來…。
她也睡了麼?還是也正掉進那段青青歲月?她是否也如我一般心裡正風雨大作…跌進艾迪的颱風眼裡?是的,是她先喊我名字,喊得如此熟悉親切,她一定還牢牢記得我才對吧?正如我永難忘懷她那對動人的雙眼…她那雙明眸,蓄滿柔情如一池秋水,我是一片雲,不經意地投影在她的波心…也許我是曾棲息在她心湖的候鳥,曾在她那靜美的湖心攪起過圈圈漣漪。但此時的我,已然無法測得她湖心的溫度,甚且早已失落那座湖的位址。
車廂雖小空氣猶如一長方體冰塊,我們的回憶被凍結成固體。僅憑一點驚喜的火花是難以融化的。距離雖短陌生好像重重的匣門,封著一道被歲月鏽死的硬鎖,何處去尋回遺失的鑰匙?
中興號無情地往台中方向奔馳著,第一次希望遇到塞車。當兵一年餘,台中嘉義
來往少說也有數十趟,相逢來得竟如此艱難,她去台中究竟為何?逛街?訪友或工作?難道她已嫁作人婦了正要回家嗎?不…不會的,才二十出頭,她怎可能這麼早婚?但她為何蛻變得如此成熟嫵媚?跟以前我認識的她根本判若兩人…
我心中有千千結,期望她纖纖的手指,一一為我解開。
四、
教練正解開掛在熱氣球竹籃四周的一些沙包。
指導員和第一批升空的夥伴們站在籃子內,熱氣球緩緩升起,伴隨著地面學員的歡呼聲…那時我站在沙堡的邊緣遠望著。
沙堡一面有緩坡,面海的一面大約有三層樓高,是用沙包一包包堆砌而成的。上面約有長寬各十公尺的平台面,滑翔翼必須在平台上等海風吹來,提著翼傘底下的鋁架助跑一段距離,然後從平台的前緣懸崖脫離「起飛」。當然,如果起飛失敗,便會成為「墜機」。
柏拉圖曾說過:「人是沒有羽毛的兩腳動物」,所以只能望鳥興歎,我們一方面為了補償沒有羽毛的缺憾,運用各種器具方法,試圖一償飛翔的夢想;一方面卻必須背負不守本分的的墜地風險,冒著傷害或殞命的危險。這算偉大還是不知足呢?
有那一種飛行器更能表現出這種人類以原始之軀體與大自然的限制抗衡和命運搏鬥的情操?這就是它致命的吸引力吧!我們都是站在高大樹上巢邊的鷹雛,臨風挑戰一生倨傲的命運…
登上平台,眼光更遼闊。
我是第二順位,等前面一位同學衝出了沙堡,便到了我夢想成真的時刻。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先前已經不知上了多少課做了多少地面練習。教官再次檢查我的安全帽、眼罩、框架、安全釦環、連接腰帶…等。確定一切沒問題後,要我就位等候他的起跑手勢。
我心裡重複默念了一遍滑翔動作要領:身體放鬆打直,俯臥、兩手握桿比肩膀略寬,框架置於胸部,雙腳併攏自然擺動,以握桿位置身體重心來控制方向…教練舉起右手問:「有沒有問題?」
「沒有!」我堅定地回答。
「走!」
高舉的右手突然放下,像按下一個起動掣一般,我握著滑翔翼架向前奔去!
地球迎面向我撞來…
「怎麼不把框架往前推?」指導員氣急敗壞的問,我像是掉落陷阱的猴子。不,應該是「落翅的沙鷗」。
剛才真是丟臉,滑翔翼一離開跳塔,就俯衝直插入沙灘。做地面練習時,指導員還直誇我「有概念」,這麼快能適應滑翔翼的重量和風作用的方向。所以讓我第一批先發當「敢死隊」,結果沒想到做了個錯誤的示範。
卸下安全帽,我才感到左前額有些疼痛。大約是落地那一霎那沒有把機頭抬高,頭部正好撞在框架上。回想跨出沙堡躍起那一刻,只見地面人們又喊又跳,因為距離太遠,海風呼呼,根本聽不見他們在叫喊些什麼?我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精神一下茫然起來。難怪黑格爾說:「我們從歷史認識到─我們並未向歷史學習。」(We learn from history that we do not learn from history.-Hegel)人是很難經由別人的經驗去學得教訓的。我做了一次非常成功的「錯誤示範」,別說操控,根本是自由落體,任由滑翔翼掉下來,若非翼面有風力支撐,這幾乎是玩命…,我把不該犯的錯都犯了,這也是風雨再臨之前我的唯一一次「飛行」經驗,與所謂「自然調合」或「命運搏鬥」的偉大情操一點關係都扯不上。
第四天仍舊風雨連綿,滑翔翼從此飛入…我的回憶中。
一種更殷切的期待已然悄悄取代我對空中活動的熱情,我帶著那種「不確定」回到了台北的親戚家。
五、
天上飄下了豆點大的雨滴,闇藍的窗玻璃淚流滿面。車行至濁水溪上,沒有火車在遠方的鐵路橋上奔馳,隆隆聲卻在我的心裡響徹,我的臉映現在玻璃上,也爬滿了雨珠。
一張臉能承載多少往事?一顆心能容納多少心事?我不是憂鬱的族類,也沒有排解哀傷的本事。是故只有任由感情的浪潮來來去去…不去把握,不懂珍惜。
羅斯福曾說:「保守主義者,是生有完完整整的雨條腿,而從未學過走路的人。」難道在感情上,我也是個保守主義者?
曾經心儀的女孩就在眼前,這難道不是上天刻意安排的重逢麼?是不是老天爺要我去拾回過往?我迷惘了…
六、
風和日麗,難得颱風剛過,台北出現了少有的晴朗,公車在擁擠的車陣中時走時停,遠遠的中正紀念堂終於在眼中浮現。
宏偉的白色建築、廣濶的美麗花園我都無心遊逛。一下了車我便逕往「大東門」去赴一場令我一夜興奮難眠的約會。
雖說這是盼望已久的渴求,卻又不敢相信會發生得這麼快速且自然。當張麗姝的聲音從台北的某一個角落由親戚家的電話筒傳來,就像一陣春風吹拂在我的心上,我是一隻迫不及待的新芽,終於等到信約的溫暖以萌發。
「喂,請問李駿丞在不在?」電話那端膽怯,卻溫柔。
「我就是,」我像服了類固醇:「妳…張麗姝嗎?」
「對呀,你忘了我有你親戚家的電話?你在火車上給我的。」
「不!我只是沒想到妳還留著…不,我是說很意外妳會打電話給我,妳不是和媽媽一起在舅舅家?」
我以為那時隨手抄在紙片上的電話號碼會被隨手丟掉,那是最悲慘卻又正常不過的事。沒想到她一直留著?
「是呀!他們出去逛百貨公司了,留我一個人看家。」
「怎不一起去逛逛,妳不是第一次上台北嗎?」明知道她一定是刻意留下來打電話給我的,但我還問。
「和他們一起去?真沒意思…」她答「你的滑翔翼玩得怎樣?」
「別提了,都是颱風掃的興,還好昨天至少嚐到了「墜機」的滋味。呵呵…」我自我調侃一番。
「颱風已經從北海岸出去了,明天天氣應該會好轉,我…想…出去走走。」她好不容易說出口。
「沒問題!明天在那裡碰面?」我興奮不已,立刻快刀斬亂麻。
「你知道中正紀念堂嗎?阿舅家在大東門附近…」
「就這麼說定,那麼明天早上十點,在大東門碰面,不見不散!」
到達大東門的牌樓下,看看錶才九點五十分。太陽已有些羞怯,不知那裡要來了一塊烏雲掩了面…
街上行人們來去匆匆,好像稍一停步便會被都會文明的大腳抛棄一般?
雖然心裡興奮,倒也能享受這等人的悠閒,畢竟這是我難得的暑假,況且正等待著一張超級迷人的甜美的笑靨。因為不能預期笑臉將來自哪一個方向,我乾脆倚靠著牌樓欣賞街景。會不會…有人從背後掩至,或者會蒙住我的雙眼要我猜猜她是誰?或是突然跳出來給我一個驚嚇?就像電影裡戀愛男女的拍脫的情節一樣。(真是想太多了…)
可是到了十點五分,我開始覺得自己很幼稚,因為她不是那種開放大方的女孩子,即是她是,也不會在這陌生繁華的大都市,眾目睽睽之下做這種無聊事…
十點十分。仍未見人影。
是不是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會不會過馬路被車撞了?還是迷路了?不可能!她明明說舅舅家就住在這附近的。哦,對了!一定是被媽媽阻止,不放心她單獨外出吧?是的,一定是的,她一定正萬分焦急,用各種理由想說服大人們讓她外出。昨晚她一定沒有取得家人同意今天才會遲遲不能赴約...我是該繼續等下去或是回親戚家等她的消息?我遲疑著…
十點二十分。我的脖子已因東張西望而漸覺酸疼,心裡滿是焦憂。
正當我完全放棄希望,打算搭車回家時,一個熟悉的人影,不,還有兩個小孩前拉後扯地來到了我跟前。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張麗姝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一點都不像電視裡的情節。
「沒關係。他們是…」看著高不及腰的這兩個一男一女小電燈泡,之前的焦躁倒給拋諸腦後。不過也意識到一場期待有可能遽變為失望。
「這是舅舅的孩子,大人不在家,我只好幫忙帶孩子。」張麗姝無奈地說。兩個小孩還在拉扯著她的手和衣服。
「妳是說今天不能出去了?」我的表情一定像個洩氣的皮球。
「不是!不是!我是說如果可以的話,帶他們一起。」她有些靦腆的說。
我有種勝利的得意,但只是心中竊喜。其實,只要能和她出遊,這兩個小鬼頭能成何氣候?何況我也不是那種小氣的人。於是便一口答應下來,表現自己的紳士風度。
為了順應兩個小朋友,整個計劃做了必要的調整,我們乘計程車來到了圓山動物園。小孩雖然偶有哭鬧,各種不同的動物還是很受用,只是小腳走不了遠程,路上抱抱、走走、停停。他們又怕生,任我百般討好還是視我為「惡魔黨」,老纏著大姊姊不放。上午天氣炎熱看她為了照顧小弟妹們,弄得汗流浹背,真是令人心疼。我沒當成護花使者,就連扮演「褓父」也遜透了。心裡一直擔憂她會另眼相待,以為我是個沒有愛心的人。
如何能去和她談心呢?我祇能假想一對夫婦帶著兒女出遊。即使是這樣,這次的出遊對這倆小冤家及第一次約會的我們而言,卻是一種折磨。原本欣喜的感覺全被小孩的哭鬧趕走,我泌泌柔柔的情感河流,終於也被現實的煩燥沙漠吸收殆盡。至於她的心裡是何感受,實在令人費解,難道非要兩個小孩當護身符?一場浪漫的美夢,竟成這樣,真是啼笑皆非。唯有從她深邃的眼神,猶能汲取些許解渴的甘露,讓我維持一絲耐心去經營一曲似濃似淡、若有若無的情愫。
下午來到兒童樂園,天氣已變得涼爽。小朋友反而變得不可理諭,直嚷嚷要回家,玩遍了各項遊樂設施仍不能安撫他們的情緒。後來去坐摩天輪更是大錯特錯!從此任我們如何哄騙都無法止住啼哭。原想再遊一遊「驚奇屋」,因開始飄下小雨,又怕小朋友被驚嚇,只好百般不願地匆匆送她們上計程車,結束了哭笑不得的美麗約會。當我闔上車門的一刻,疲憊的心有一種巨大的疑惑:這樣的相見是不得已,或刻意的安排?難道這便是她想要的?
後來的事證明她的無辜。因當晚我又接獲她致歉的電話,並和我約定翌日再相會。使我對自己鄙劣的懷疑感到無限的歉咎。我怎能不相信她的誠意?背叛自己的信念?如果友誼沒有了信任如何能去維繫?我決定滿懷歉咎,重燃熱情,好好的當個嚮導,計劃一趟快樂的出遊。
王爾德曾經說過:「女人本就是讓人去愛她、而不是去理解她的。」(WOMEN ARE MEANT TO BE LOVED, NOT TO BE UNDERSTOOD.)當我開始全心全意用溫柔去對待她,我才知道實在不該對她有任何的誤解。她是那麼坦誠與單純,從來不懂得欺騙或隱瞞。雖然我對她充滿了浪漫的遐思,自己卻有所踟躕,迷惑在喜歡與愛的分野。
這真是愉快的一天,世界只屬於我們。我們搭車往遊雙溪風景線,一路上邊逛邊聊。她的倩影似一隻繽紛的蝴蝶,倘佯在明山秀水芳草繁花之間,笑容不時圍繞著我。我們在雙溪公園散步;在中影文化城的片廠扮古裝、鬼屋黑暗的驚嚇中牽手;在故宮驚歎翠玉白菜的色澤和漢玉豬肉的逼真;博物院後山相思林步道有我們追逐嬉鬧的笑聲;斜陽映射染紅她短髮時,我們正在故宮前的溪中戲水,一不小心她失足濺了一身,雖戲稱為了把衣服曬乾所以放棄搭車散步回去。其實我們都想爭取更多的時間相聚,不要輕易向快樂的時光告別。
噢!我怎不明白她的心意,當她願意一路從故宮和我走回酒泉街站。遙遠的距離和疲憊已被彼此濡慕的心超越。我真希望就這樣走著一生一世,可是一直到送她上車的時刻,我仍迷惘於這次的邂逅是否一場短暫的夢境?我把心聲深深隱藏在對於將來變數的不信任,只淡淡的告訴她明天中午將離開臺北的消息:「希望有機會在嘉義見面。」我在公車關門的霎那看見她明亮的眼眸第一次閃耀著淚光…
七
從早上起我就一直惶惶不安,看一看火車時刻表心中盤算著:如果搭十二點零五分的班車,大約十一點就要出發。親戚家住社子,離火車站雖不到半小時路程,中午時段可能遇到塞車。是不是應該把動身的時間再提前呢?
其實我不用急著回嘉義,暑假有的是時間到處遊玩。可是我卻是個不喜歡出遠門的人,離家的日子總有一種不安定感。睡不好覺,吃不下飯,尤其受不了噪音和擁擠的交通。所以上台北之前就打算活動一結束只待一兩天。雖然明知道留在台北有機會和張麗姝連絡甚至出遊,但我寧願把這段邂逅在最美的時候打上句號。也許是因為自己可笑的唯美性格,也許是自己的鄉愿,一旦決定的事不喜歡改變。而且還有一個不能自欺欺人的原因:那就是覺得自己不應陷得太深,我們都還是在學學生,是應該懂得分寸的,我真怕自己會一發不可收拾,因為當我面對她時,我便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像一個沙漠因迷途而饑渴的旅客遇著了綠洲,耽戀於眼前的甘霖不再有勇氣迎向艱困的挑戰。
十一點零五分,收拾好行囊向親戚告別,才走出鐵門又被叫回。
「駿丞,有你電話!」心裡一震,一定是麗姝來電相辭。
電話那端果然傳來張麗姝焦急的聲音。
「駿丞,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在火車站大門口足足等了一個鐘頭,她才匆匆搭計程車趕到。還是一樣的黃色帆布袋,另外又多了一件棗紅色adidas手提袋。我忙過去幫忙提行李。由於已趕不上十二點零五分的班車,只好把行程延後。但在我心裡是一萬個願意,她臨時的通知已再度點燃我的熄火山。
想不到因火車開啟的緣份,如今又在火車相聚。她是如何改變初衷,說服母親讓她獨自提前回去?其中的用心,即使我不清楚,但也足夠令人感動的了。
這趟回程,春天和我同在。
身旁坐著喜歡的人,而且她心裡和我有著相同的感受,祇是有一些羞於出口的表白在默默醱酵,口齒硬是拼不出來。經過兩天的相處,反而比初識時羞赧,雖然有聊不完的話題,卻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瑣事。車廂中人來人往,好像不時飄來窺探的眼光。我從行李中翻出攜帶的《八十年代詩選》,隨意的翻閱為她解說現代詩。
「妳認識那些詩人呢?」我邊翻著書隨口問。
「…」她答不出來,有些難為情。
「余光中該聽過吧?」我翻到55頁余光中詩選。
「以前課本中讀過。」她把身體欺靠過來,好和我一起閱讀手中的詩集。
「哦,這首不錯!」我指著58頁上面一首題目〈民歌〉的詩:
〈民歌〉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 也聽見
沙 也聽見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
從早潮到晚潮
醒 也聽見
夢 也聽見
有一天我的血也結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從A型到O型
哭 也聽見
笑 也聽見
「念起來像一首歌。」她說。
「所以叫『民歌』嘛!」我調侃地說:「這首好像曾被譜曲,可惜我不會唱。」
「寫得真好,非常流暢。」她邊誦著。
「余光中的詩經常都氣勢恢宏,即使是在寫鄉愁。」
「他是在寫鄉愁?」歪著頭,她又端詳著。
「沒錯!一種大中國的民族鄉愁。」我加強語氣說。
「好像是耶,原來這就是詩。」她若有所悟。
如似海上遇見了單獨的螢火
一具宮燈溫暖的懸著遠處
遠處是你的笑語是我許久的追逐
而靜默已經很深了
如此近距離的遙遠何以企及
越過了天河我們的星群脫離時空奔馳不斷
其實那螢火來自水夫寂寥的菸斗
那宮燈僅是幻化之星座
你已不能回首就要互撞成碎片
唯我的追逐持續
211頁苦苓的一首〈逐〉這樣寫著。我拿給她看。
「詩人以宮燈來代表一種光源、一種希望、一種企求的目標,也許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女子。」我解釋說。
「那螢火又是什麼?」她問。
「螢火來自水夫寂寥的菸斗,他不是寫明了?其實是為了表現男主角的微弱與無奈,所以用海上的螢火來表徵。」我說。
「螢火和宮燈又有何關聯呢?」她不解地問。
「想想看,一個多情的男子明知道心儀的女子就在眼前,卻又因為某種原因而無能如願,祇有用畢生無奈的追逐去安慰自己還有希望。那種心情,用具體的意象去形容,不就像一個寂寥的水夫航行在黑暗的大海,去追逐一盞似觸手可及實際卻藐遠的溫暖宮燈嗎?而靜默已經很深了,如此近距離的遙遠何以企及,後悔過往的一切已罔然。如今『那宮燈僅是幻化之星座』,一切的回憶就要互撞成碎片,所剩的只有男主角苦苦的追逐罷了。」一邊解析,有著另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心裡。她是否能體會?
「那水夫是不是指詩人自己呢?」
「一點都沒錯!妳知道苦苓的筆名怎麼來的?」我問。
「不知道。」她張大眼睛。
「聽說是為了紀念一個名字叫『苓』的女孩子。思念真苦 ...」
聽我說完,我們都不約而同的沉默了半晌,各自整理著自己的心事。然後我終於鼓起勇
氣說:
「麗姝,妳知道嗎?妳也是一個提著宮燈的女孩…」
八
我終究能體會苦苓寫「逐」時的心情,因為那盞宮燈在消失了兩年後又在車上與我重逢。雖然近在咫尺,卻又似遠掛在天邊。車窗外已黑幕籠罩,唯有宮燈從回憶中傳送絲絲溫暖,引頸可望,卻難靠近。有太多的疑慮形成一堵透明的牆,橫隔在眼前;兩年的疏離使靈犀斷卻,一時如何接續?回憶可以重溫,激情卻已冷卻。靜默已經很深了,我在此刻徒空擁抱過往。
是的,那段令人不捨的往事,中興號載我再次閱讀著,火車的回程竟也是最後的浪漫。
那時,當一把愛情之火正被點燃,一場親情的風暴又把它殘忍地吹熄。我怎忍心讓她去面對親情的壓力承受煎熬的痛苦?是故,回到嘉義,雖有難得的會面,在多次電話被她家人掛斷後,我終於決定割捨,我能體會她父母保護女兒的用心。羅門的詩句這樣寫著:
要放
便使雙手忘於河川
掌紋忘於海
腳印忘於月
雙目忘於星夜
我真的做到了,雖然以遲鈍來痲痺心弦、以繁忙來逃避相思是那麼的艱難。但一直到重逢的前一刻,我仍能凝視閃亮的星星而不記起她明亮的眼睛。可是這一切的遺忘工事為何竟崩潰得這般突然?才一聲輕喚,一切便死灰復燃而且悔恨交加。
車子不知何時下了高速公路到達復興路後火車站,車停時我才欠一欠身子詫然驚起。旅客已紛紛起立在行李架上提取自己行李。我下定決心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接續一段中斷的情誼,可是東張西望遍尋卻不見伊人芳蹤。心裡一時又慌又亂,探頭窗外也不見她形影,待擠到車前向司機探問。
「你說的是坐在我後面約三四排靠走道位的小姐?是不是長頭髮,眼睛大大的?」
「對,對!就是她。」以她明亮動人的眼睛令司機印象深刻,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他早就在成功嶺站下車了。」
司機淡淡的回答,猶如一個板擦,輕輕抹去黑板上歲月的留言。一些粉塵徐徐落下,遮斷我最後顧盼的雙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