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樓裡彌漫著一股妖氣,我第一天住進來時就感覺到了。
這幢樓很大,但住的戶數很少,因為太破了。聽說本來準備拆除的,但是住在這幾家因為分到的新房不如意,賴在樓裡不肯搬,城建局的人一聽到這幢樓就頭痛。不過,對於我這種近乎走投無路的光棍來說,這麼一幢樓無異於天堂。
我分到的是三樓。裡面有一些粗笨傢具,一個幾乎有五十年的破衣櫃,一張沒有棕繃的床架子,以及一面裂了一條大口子的大鏡子,是在一個抽屜變形得拉出來就沒法抽進去的梳妝檯上的。也許,這家的原主是個很講究打扮的女人,只是年華已逝。我在那面照出我兩張臉的鏡子前時,仿佛還可以看到一隻乾癟的手在往滿是皺紋的臉上抹粉。
我打掃了一下,買了張必要的東西就住進來了。酒廠裡的領導跟我說過,我不能做釘子戶,一旦城管委要正式拆遷時,我必須馬上搬出來。我也答應了。
這是個星期三,廠休。
樓裡有四戶人家。四層樓,每層四套房,一共十六套,連我算在內不過占了五套房,顯得空空盪蕩的。儘管樓道裡廢紙堆得一地都是,好在煤餅爐子之類已經沒了,也好走一些。
我在樓頂上拍打著被子的時候,一個人端了一盆洗好的衣服走上來。
“你好。”他看見我,笑著跟我打了聲招呼,“剛搬來?”
“找不到房,將就住住。”
“貴姓?”
“小姓張。”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遞給他,“你呢?”
“我叫徐貴,富貴的貴。”他放下臉盆,接過煙,看了看,點著了叼在嘴裡,“你就一個人住?”
“想兩個人住也不行。”我笑了。
他吸了口煙,好半晌,才道:“我來晾衣服。”
我說:“是啊,天氣不錯。”於是,沒什麼話好說。他把一件件衣服攤開來,包括兩件粉紅色的胸罩和褲衩,讓我有點想問他是不是有兩個老婆。
徐貴也住在三層。三樓還有一戶,另兩戶一戶在二樓,一戶在四樓。四樓那戶是對新婚夫婦,就住在我頂上那間,想必也是饑不擇食,沒辦法,先找個地方住。因為剛裝修過,突然要拆遷,賠償的事談不攏,才賴在這兒不搬的吧,不然那個漏雨的四樓真不知有什麼好住的。
徐貴有個女兒,叫徐嫣。他老婆是個瘦得嚇人的四十歲婦人,樣子還需要端正,真想不出她穿那種粉紅色內衣是什麼模樣。那位千金據說才十六歲,上高一,可我看見她和二樓那戶馬家的公子爺打得火熱。馬公子聽說高中剛畢業,在一個什麼廠裡上班,煙酒不沾,老實巴交。
晚上,我胡亂吃過一些,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聽著半導體收音機,忽然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個塊頭很大的漢子手裡拿著一瓶酒,手裡還拿著個小包,站在門口。我嚇了一跳,道:“有什麼事嗎?”
這人咬文嚼字地道:“請問,您是在酒廠上班的張╳╳先生麼?”
我道:“是啊,有什麼事?”
“我叫王強林,就在你對門。”他指了指對門,“過來串個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我拉開了門,道:“好啊,進來說吧。”
我只有一張骨牌凳,桌子也沒有。他探進頭來看了看,道:“你這兒桌子也沒有,上我那兒吧,想跟你喝兩口,剛買了點熟肉。有酒無肴,如此良夜何?”說著,他揚了揚手裡的瓶子。
我笑道:“那怎麼好意思?”我看見了,那酒是樟樹的四特,也不算太壞。我沒別的嗜好,煙也沒什麼大癮頭,就是有點貪杯。單位裡因為這也吃過幾回批評了,現在有個請上門,當然沒什麼不樂意的。
酒過三巡,我和王強林的舌頭都有點大了。王強林嚼著一片豬舌頭,口齒不清地道:“張兄,我有點事想麻煩你。”
我費力地夾著塊豬鼻子,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我就知道張兄是個爽快人,所謂惺惺惜惺惺也。你那個廠也生產酒精的吧?能不能幫我搞一點,價格上好說點。”
“你有什麼用?”
王強林咽下了豬舌頭,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有個親戚,在鄉下開了個釀酒作坊,想弄點酒精。”
我有點擔心地看著面前的杯子,他笑了:“張兄,放心吧,這可不是假酒。怎麼樣?”
我也笑了,喝了口,讓火辣辣的酒流進肚子裡:“要是用食用酒精,也不便宜。工業酒精便宜是便宜,可是有毒的。”
王強林撇撇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沒見喝酒還喝死人的。”
我道:“那成,我去說說,給個內部價。”
“行。成了,少不了張兄的好處,先弄上一噸來,咱哥兒也鬧上兩三百香香手。”
我心裡突然有點煩,道:“喝酒喝酒。”
王強林喝了一大口,鼻子都有點紅了。突然道:“其實你不該搬進來。”
“怎麼了?”
他看看四周,神秘兮兮地道:“那屋子鬧鬼。”他見我一臉的不信,忙道:“真的,不騙你,就在一樓。我睡著的時候,常聽見一樓有動靜,象女人在哭。”
“那算什麼。”
“可一樓沒人住。”王強林看著我,“子不語怪力亂神,你信了吧?”
“你就不許哪兒來的叫化子借宿一宿麼?世界上哪會有鬼。”
喝完酒,天黑了下來。我睡了一大覺,做了許許多惡夢,似乎總有一個奇醜無比的老太婆坐在床邊盯著我看,而且什麼也不穿。本來做夢夢到**女人該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只是現在倒象是諷刺,這讓這些惡夢更加讓人噁心恐懼。
日子一天天過去。隔一個星期,我跟王強林又喝了一通,那點酒精也賣給他了。平常,一回家就中聽聽收音機睡大覺。在收音機那種噪雜的聲音裡,有時我又想到那個惡夢裡的**的老太婆。好在後來再沒夢見她。很奇怪,那時怎麼會夢見這麼個老太婆?我並不是沒有做過春夢,但夢到過的都是曲線玲瓏,叫人一見就知道自己錢不夠的那一類。
快立夏了,天也漸漸熱了起來。
徐小姐和馬公子似乎有點偷雞摸狗的意思,我有幾次在街上見他們手拉手地走,回到樓裡又行同路人。可能徐貴比較響應黨的晚婚號召。
那對新婚夫婦隔個三四天就大吵一次,隨後就是一次地動山搖的交配。我說地動山搖,也並沒多誇張,大概他們的床有點重,每次從天花板上掉下許多灰塵,象是有一列火車開過。
日子很平淡,也得過下去。
還有一家就是二樓的馬家。男的叫馬家騏,卻沒一點騏驥的意思,五短身材,很有點猥瑣的小男人。他的老婆卻滋潤鮮嫩得象一截剛摘下來的黃瓜,真想不到她居然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是過了四十五的人了。馬家騏有一子一女,女兒有二十出頭,還沒出嫁,每天很晚才回家,聽說是絲織廠裡上班的。他們和我很少有交往。
這麼幢樓,我們五戶人家尷裡不尷尬地住著。
那天正好是星期二,加上剛發了薪水,我在一個小酒店裡自暴自棄地喝了個半醉,東倒西歪地回來,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多了。
走到樓梯口,只覺得平常走的樓梯一下陡得嚇人。也許,喝得也有點到家了,我只看見地面也在起伏不定,坐在樓梯上,想醒醒酒再說。
月光很亮,是十五吧。天已經熱了,晚上已經不再有剌骨的寒意,加上我的醉意未退,只覺身上很熱。早出的蟲子已經在墻角鳴叫,有如一隻只小小的鈴當。
我定定神。在蟲聲中,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聲音很小,象是個啞巴在哭,悶而短促。這不由讓我想起了王強林的話,背上冷汗直冒,酒意也醒了大半。
聲音是從一樓邊上一間屋裡傳出來的。
我走了過去,推了推門。那扇門是虛掩著的,鎖也早被盲流拆走了。
我推開門。
這是一套中套的房子,二室一廳。大門左邊是廚房,現在空空的,堆了些不要的雜物,右邊是兩間臥室,都關著門。月光照進來,地上白白的一塊,亮而冷。
我小心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走過去。那種沉悶有如哭泣的聲音越來越清楚,我幾乎可以分辨出,那是從靠西邊的房裡發出的。
我推開門。
裡面是兩個白色的人影。我一推開門,這兩個人影象受驚的小獸一般,一下分開了縮成一團,我也嚇了一大跳。
這兩個人,正是徐小姐和馬公子。他們正以最最坦誠的姿態相對,說白了,兩個人都身無寸縷,光著。衣服扔在一邊,徐小姐正抱著衣服,看著我。
我不禁失笑。原來我說到的就是這個聲音。的確,女人在高潮時發出的聲音,也類似於絕望時的聲音。馬公子的確頗有乃父之風,怪不得馬夫人會如此鮮嫩,很久以前的指示不也說:“雨露滋潤禾苗壯”。
我退了出去,關上門。馬公子卻追了出來,小聲道:“張叔叔,你可別跟人說啊。”
我點點頭。走了出去,道:“以後把門頂牢點。”
看來,王強林胡說什麼鬧鬼,鬧的就是這個鬼。我不由失笑,腦子裡,卻是徐嫣那正在發育中的身體,白白的,也許,會讓我不再夢見那個渾身雞皮疙瘩的**老婦人。
打開房門,我洗了一把臉,躺了下來。
酒意多半散了,剛才的事使我心煩意亂。我又夢見了那個**的老婦人,倒象是喇嘛廟裡的神像,她以一些**的姿勢擺給我看,讓我冷汗直流。
早上,我起床的時候,在破鏡子時,看到我的樣子非常憔悴。
徐嫣看到我出門時,倒一點事也沒有,坦然得很,反是馬公子倒有點種羞澀。也許,做那種事被人撞見了,男的一向都有點不那麼理直氣壯,不象女的,處於強勢地位,被人看了,那是便宜人。
王強林的假酒做得了,給我送了兩百塊錢。聽他說,那假酒一瓶可以賺一塊三,一噸酒精,可以兌兩千多瓶酒,他親戚一傢伙賺了兩千多。他有空還來找我喝兩瓶酒。
轉眼,又是一個月了。天熱了,按節氣,已經到了芒種。明天又是廠休,我心煩意亂,晚上想找王強林喝酒,他人也不在。自己在一個小店裡喝光了一個星期的生活費,回來的時候天卻還沒全黑。我一進門,洗了把臉,倒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已經半夜了。我爬起來,打亮了燈,只覺嘴裡苦得要命,口水也沒一滴。抓起杯子,裡面也空空的。我倒了杯自來水喝了口,放下杯子,卻見杯口有點紅。當然不是口紅,是牙齦出血吧,這些天我有點上火,加上生活沒規律,老是亂喝酒,毛細血管容易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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