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棵行道樹
這第十三棵行道樹有個名字叫『小四』，原本行道樹是沒有名字的，最多只有號
碼，一棵有名字的行道樹，應該很特別，但是他卻像平常的行道樹一樣，喝著雨
水、吸著灰塵長大。只因為他身上刻了『小四』兩個字，所以就叫小四了，他討
厭這個名字，更討厭在他身上刻了小四兩個字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就叫小四。
小四、小四，別人是這麼稱呼這個年輕人，他有一頭挑染得很失敗的金髮，和一
張有點冷酷的臉，時常見他騎著機車四處晃著，偶而用不怎麼標準的台語罵著髒
話，在這棵小四的眼中，那個小四分明是個不折不扣的痞子，不知道為什麼他要
在自己身上刻這麼難看的字，就如同那個人一般令人不悅，小四並不喜歡小四，
但那個小四卻總喜歡坐在這個小四底下楞楞地發呆，偶而喃喃自語。
那個小四雖然看起來討人厭，對小四卻特別的好，那年颱風來襲，強風把隔壁的
11、12號都吹折了，小四挺著嬌弱的身子，在狂風中搖晃，好不容易長出的綠葉
，就這麼一片片地被扯飛，小四感覺自己的腰好像快折斷了，他痛苦的哀嚎，可
是除了飛馳而過的汽車，沒有人會聽到。就在意識逐漸模糊中，他看見有個人手
上抱著東西，在強風中跌跌撞撞半爬半走過來，金色的髮尾貼在額頭上更顯得狼
狽。沒錯！是那個討人厭的小四，拖著一捆木材，在風雨裡艱難地走著。
風雨過後，身旁是一片光亮，因為比小四高壯的行道樹都橫躺在地上喘息，小四
輕輕嘆了一口氣，發現自己身上多了四根厚實的木棍，牢牢地撐著自己的身體，
就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小四不禁記起那個小四，在風雨中的樣子，又輕輕地
嘆了一口氣。
那個小四後來就沒再出現了。小四慢慢的長大，看著熱鬧城市每個日出與日落，
他總覺得生活似乎缺少了些什麼？有時他回想著過去，也會想起那個小四，那張
有點冷漠的面容，以及他在風雨中跌撞的樣子。似乎那個小四，也不是那麼令人
討厭了。
小四就沒有再遇過那個小四了，他似乎覺得世界就只剩下一個小四，就是自己，
但他並不快樂，他開始討厭自己，討厭小四，因為他是如此孤獨。
有天一個老婦人柱著柺杖，走到小四身旁後就停住了，他看著小四身上已不明顯
的『小四』兩個字，好像陷入了很深沉的回憶裡，這個老婦人就像小四一般的滄
桑，臉上有城市的洗練與風霜。小四早已習慣城市的冷漠，更習慣發生在身旁的
生死離別，他已經不是一棵稚嫩的行道樹，他可以冷眼看著人世。當然他也可以
完全不理會這樣的老者，就如同上回他就冷眼看著一個散步的老人，在身旁心臟
病突發死去，一點也不會覺得哀傷。
老婦人撫著那兩個字，眼淚卻滴落下來，小四感覺那熱熱的淚水，正一滴滴的滲
進土裡，滲進那封藏已久的回憶裡。這老者是那個小四嗎？不可能，小四不應該
這麼年老，更何況小四是個男孩，不可能是眼前這個陌生的老婦人。
老婦慢慢仰起頭，看著高壯的小四，喃喃說著：『你看你長得如此高大茂盛，你
可知道，你的生命是用我家中兩個最心愛的人換來的？』『你小的時候，我丈夫
就在種下你之後被醉漢駕車撞死在你身旁。我的兒子小四，為了保護你這沾著我
丈夫鮮血的樹，在風雨中不會被吹折，硬不聽我的勸阻，冒著風雨去為你綁上堅
固的木棍，卻在回程被吹落的招牌打中，當風雨轉小了之後我尋到他時，他已經
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小四再也無法冷漠，那一夜他陷入自責的悲痛，不再呼吸著露水，不再高傲地伸
展枝椏，他相信自己是棵無知的樹，竟不知道自己對那個小四是如何重要，只是
一味地討厭他。
小四的葉子開始枯黃，枝椏全部低垂下來，夜色更是昏暗，宛若要將城市吞沒一
般，小四的哀傷也逐漸擴散，變成無法承受的衰老。突然他聽見有個聲音在他耳
畔響起，『你們看，這棵樹的顏色，看起來像不像我們國中同學小四的髮色？』
『真的耶！聽說小四就是為了這棵樹才會過世的』『上面還有小四刻的名字，我
提議我們以後就把這裡當成同學會的集合地好了，也讓小四知道我們都還在想念
他，好嗎？』
風輕輕吹了過去，第十三棵行道樹，已經沒有人知道它是第十三棵了，因為喜愛
它的人已經死去，小四努力在人行道的一角，默默以生命數著點滴的回憶與嘆息
....，對路人一再述說那第十三棵行道樹的故事。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