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我沒有收過父親傳給我的任何一則訊息,交代這些那些事。比方說他曾在新聞台看見年輕人剝去青箭口香糖外衣,取出薄薄一張錫箔紙吸毒的新聞,很奇怪地將我叫到一旁,告誡我毒品不能碰。那時我不過是笨拙的中二生,甚至還無法辨識,他其實也是個笨拙的父親。
很久以後我才理解,他的笨拙,或許來自於他外來者的身分。他對我的了解,向來與我對他的陌生相差不遠。我知曉他沒有自己孩子,也不知親生父母在哪。認識幾年後他帶我們去見過他的養母,一個在大門口貼著紙條寫「我沒錢」的瘋女人,把路上每個行人都當賊看待。察覺到我有點害怕,父親再沒有帶我們去探望過。
是這樣的父親,沒有留下隻字片言,即便在清楚死亡已經那麼近的時刻,近得讓他離我們那樣遠。久病多年,癌細胞在他身體各處游牧。電療時,他嘴脣嚴重蝕傷,硬是向我們要了盒小美冰淇淋,塗脣膏般抹,融去後奶糖黏稠,反讓他幾乎要滲血的皮膚更加無法收拾,在我面前像個不甘心的孩子哭泣。或者,還在家時,他腿部曾因我不知情的原因發作疼痛,憤恨難耐地說,好想好想,拿一把槍往膝蓋扣扳機,或者抵住太陽穴開槍解決一切。而我聽後沉默,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只問他止痛藥在哪?
我不知道止痛藥在哪裡,也不知道哪裡還能找到些父親存在過的證據。他在智慧型手機剛要佔據多數人掌心的年代便已死去,若遲些年,或還能留下幾張自拍?
但我又那麼清楚記得,曾在病床和他合拍過一張拍立得,當顯影藥劑作用,我們一家四口的臉逐漸浮現,寄生紙上,平靜安好。是照片先丟失,還是父親先走的?我不知道。只記得,那夜我忽然被叫到醫院等候,抵達時,心電儀已被接上,於是我生平第一次讀見了父親的心跳。父親閉著眼,早已昏迷神遊,我甚至沒有去觀察他胸口是否仍有起伏,在那樣微弱的呼吸底下。四人小家庭,三人站著一人躺著,沒有哭泣,沒有對話,唯母親靠近他耳邊說話,讓他安心離開。
病房內長年震動著空調細微聲響,走廊有護理師推著醫療推車經過,護理站永遠明亮,而死亡來得如此尋常。不久,父親心跳漸緩,而後停止,變一直線。據聞人心跳停止後,部分感官仍會勉力運作,譬如聽覺,但我們也沒有因此多說什麼。據聞人死後,體重將減去二十一克靈魂重量,也不可能去量。但我確實想父親應該正在哪裡看著,看自己身上的管線被拆除,傷口被縫補,而後推走。現代化醫院有維持生命的各種器械和藥物,人死後也能協助聯絡葬儀社安排後續流程。修羅場中最後的體貼。
再見到父親,已是從冰櫃裡拉出,儀式過後火化。出席者非常少,都是無血緣者,我們甚至不曉得如何聯絡她那瘋瘋的養母。身後寥落嗎?也不見得。再過幾年,我那在生父逝後便搬遠、自我生命淡出的叔父也病了。他終生未婚,無子嗣,買過一屋,寄女友名下,某日打電話來,稱叔父在加護病房,你們是唯一血親,所以通知一聲。不久,叔父也從自己的身體搬出,軀殼冰藏保鮮一陣後,燒掉。
為何人身後還要經歷那樣的冰凍和火燒,以及黑暗呢?他走了,我就想起幾年前,曾隨他到山裡撿爺爺的骨,大甕般的骨灰罈內裡受潮了,撿骨師稱應是入土時未密封好,水氣滲進去了。多年來爺爺就這樣躺在井裡似的地方嗎?撿骨師沒多說這是否給後輩帶來不良影響,不知是否顧忌,又或者此職業正是最不迷信的人最能勝任。他手戴白色藍邊棉紗手套,往甕裡怪手般挖,收成一袋,換過罈後擇日入塔,也算新家。墓地與碑過後會有人來處理,費用已經繳清。現代化社會活著與死亡都是生意,也因此便利。我沒有想太多。
叔父逝後,改嫁的母親身分尷尬,不多現身,只矚我一路陪伴。沒有錢,最後採最便宜的聯合公祭,我們與許多陌生人共處一廳,輪流上前祭拜、送別。我想,這才是真的身後寥落吧?但死亡若只是物質消逝,熱鬧又如何?等待時刻,叔父女友自包包取出一透明夾鏈袋,裝著叔父照片。叔父年輕時生得好看,性格裡有種專屬於小兒子迷人的不安分與輕鬆,騎一台野郎機車,頻繁換女朋友,去許多我不認識的地方拍照。他的兄長,即我的生父過世後,他那自由的神情好像就消失了。
唯照片保留了下來。他最後一任女友一邊翻看一邊解釋,同時安靜流淚。她將照片交給我,我差一秒就要收下,察覺到她的猶豫,便請她保管,僅用手機翻拍了一張留下。那天,我們說好往後至少每年清明見一面,誠懇約定的當下,沒想過她會就此換掉手機號碼。現代化的人際太輕易,一串號碼的變更就能逸散。我也沒有想太多。
然而父親過世後,我不時念及,他上次出現在家裡是什麼時候呢?做了些什麼?他過世前,起碼在醫院住了一年,除夕夜也不例外,我們全家就待在醫院裡玩撲克牌,迎接新年,且心裡有數這會是他最後一個新年。我曾以為死前醫院會安排他回家,但不確定他真正想回的家在哪?
會是他後來加入,讓那個房子變得更像家的地方嗎?冷天氣裡,在住了三十年後,我搬離的那個家。猶記得入住那時,新成屋其實像半成品,九○年代大量被施肥灌溉長出的公寓,小白瓷磚簡易外牆,無電梯,無停車場,五臟不全的麻雀似的樓,門前排水溝系統甚至還沒有整治完全,就讓我們入厝了。我對那次搬家的印象已十分稀薄,只約莫有坐在小卡車載貨處晃啊晃的暈眩感受,如今想來就是所謂動盪感吧?
下過雨後,泥巴氾濫,鋪一塊木棧板,就變成橋,日日我們經過,鄰居經過,一棟十戶,幾乎在一個月內陸續搬入。在家家戶戶還配有黃頁大電話簿的年代,住在同棟樓內,就如同微型部落,有自己默契,而所有人似乎很快都意識到四樓左側那人,怪怪的。那女人也似父親養母,多年獨居,屋裡光源缺乏,山洞似的巢穴,也像個潮溼的大甕。
沒有人知道她的精神是在何時裂解,生出新的人格,具攻擊性,彷彿有其他靈魂入住。半年內,我們逃難似地成為房屋的賣家及買家,盡可能悄無聲息整理、打包,拔除有線電視和網路線路(護理師摘去父親的鼻胃管),補好九二一大地震搖開的裂痕(護理師縫好父親的氣切洞口),終止水電瓦斯家用電話的自動扣款並除戶(父親的死亡證明書?),萬事就緒後,一日內清空,撿骨般,我沒有想太多。反正一百年後,時光的捶子也會將這容器擊碎,歸於塵歸於土。
倒是想起,父親過去已十二年,竟然。他的靈魂還遊蕩著嗎?或寄生何處?搬家過程我沒找到那張拍立得,也沒找到更多他存在過的證據,反倒抹除了許多痕跡,如同父親又一次的死亡。當然,他坐過的沙發,睡過的床,看過的電視和愛過的人,都還在,但已去了新的地址。我不確定鬼魂如何辨別人間故鄉,火葬時刻,長方建築上頭有煙囪噴煙,裡頭就有他的筋與肉,或還有一點點血,往天空飄遠。
此刻他真不在了,我想;此刻他也無所不在了,我想;但願我們身上都有個神祕定位晶片,能讓他找到我們,我想。只沒想過,有天我會搬家,去到一個他不熟識的地方。
真的是好冷的日子,空氣裡有疫病蟄伏,還未爆發,所以可以不戴口罩一趟一趟跟著搬家公司的卡車跑,他們一邊搬,我一邊聯絡新的有線電視業者來安裝,母親一邊在算過的時辰拜拜,現代化的多工。第一日,勉強能夠維持網路與電視與神明庇護的需求,能夠洗漱、就寢,但動盪感並不因此休止。躺在陌生房間,精神與疲憊的身體拉扯,亢奮著,一連數日。母親笑著說:搬家很可怕吧。
確實,很可怕。不都說,每一次告別,都像經歷小小的死亡嗎?告別房子,經歷的是大大的死亡、斷裂與失去線索。父親逝後數年,我們仍不時接到他一掛廢渣朋友來電借貸。父親年輕時做著不甚合法的詐騙行當,賺了筆快錢後,迅速收手,回歸家庭,當無業主夫,但不改其慷慨。當朋友們入獄、蒸發,只有他有妻兒與家,得以安身立命,緩慢地以病痛償還過往的罪過。期間,朋友們出獄,或者暴雨般突地出現,無可依靠,就打電話找父親,一萬兩萬地借,沒有還過。
直到他亡故,也不相信他亡故。總對著我說:「是媽媽叫你這樣講的嗎?我沒有要借錢,只是想跟你爸敘個舊,不然你跟我講,什麼時候打電話方便?」我只能啞口以對,很想說,對,他沒死。哪天真的死了,我通知你來送行,會來嗎?
但沒辦法。對方掛了電話,換一個人打來,如此反覆。搬了家,電信公司稱無法沿用舊號,各種麻煩,唯留下一好處,不用再與那不信父親已不在的人對話了。當然也有信的人,很抱歉地問發生了什麼事?抱歉地問什麼時候的事?抱歉地說:「歹勢攪擾。」我感謝他們的抱歉,心想著他們或也有些遲到的眼淚?我希望父親能收到,但不敢想太多。
跨年前,決定做最後整頓,收好舊屋線路亂長的電視盒與分享器,去解約。心裡隱隱不安,因為知道多年來,寄來的帳單,上頭印的都是父親名字,我們也貪圖方便沒有改過。非寄情,像留住逝者的臉書帳號或手機門號,假想他們仍活著,至少以玆紀念。沒有。每半年收到一次父親的帳單我只感覺荒唐,但不會比遲不改正的我們更加荒唐。櫃台人員說,溢繳費用與機器保證金可退,但需本人辦理,我忍不住笑,說:「可是他過世了吔,很久了。」像說著他消失或搬家很久了。
櫃台人員見怪不怪,說:那要附上死亡證明書喔。打電話問母親,說是早已丟失,倒是有生命紀念館當年入塔收據,可以嗎?當然不行。「那要除戶過的戶籍謄本喔。」拎著一袋器材,我無功而返。
只好請假一天去戶政事務所,恍惚地辦理,父親又一次的死亡。拿著證明,我又跑一趟,透過那些現代化的程序與奔波,領回一些錢,像父親最後的贈予,和留訊。我收到了喔,我可以如此回覆誰嗎?不行。
所以我沒有想太多,只藉此思念一下下,然後回家。
圖:川貝母。
圖說:據說是我的似顏繪。
(原載於二○二三年一月六日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