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天午後,太平洋上的颱風急轉彎,留下飄移煞車痕,在海上劃出鋒面,襲向台灣。整個週末,我等著雨降下來。
身處台北某個地方,絕少遭遇雨水遲到、乃至缺席數百日的經驗。但等待我就太懂了。等待是原地踏步的旅行,任由時間帶來不同季節的服飾,穿上換下,購入新衣,丟棄舊衫,徒勞的新陳代謝。唯遺憾皮膚無法一個拉鍊拉下卸除,丟洗衣機,晒過後折妥,投進舊衣回收箱,如寄出一封收件者不詳的信。
或許是2001年、剛抵達半生時刻的自己?收到信的我,甫隨大考分數的落點南下高雄,像鄭興的專輯名稱《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台北》。住在六人一間的宿舍裡,室友們性格與作息各異,得打破一切慣性去適應,像一坨史萊姆變幻著形狀,有時忘記自己真正的樣子該是什麼?有時想起自己大概還沒有長出一個該有的樣子?
焦慮,便戴上耳機聽歌。2020年底,林憶蓮發行專輯《2001蓮》,曲間收錄四首過場,空運香港、東京、溫哥華和台北的環境音到耳邊,淅瀝雨聲令我腦中浮現夜間無人的街,路燈光線落地破碎,水色淋漓,洗淨城市,顯出素顏般的美。我不想走進那畫面,只想記下,一頭熱寫著現已倒閉多時的電子報。在網路剛普及的年代,臉書冊未出版,推特鳥未孵出,但原來我已開始喜歡寫字給陌生的人閱讀,一如我現在的工作。
許多年後,我在咖啡廳採訪小我近二十歲的小塔,聽他談那些枯枝在風中燃燒般的旅行,以及餘下的灰燼。採訪出刊後,我們偶爾在線上聊天,多半是無聊的我沒頭沒腦的問候,接著他更新近況,說要寫故事,說進入非營利組織實習中,說進入劇組拍戲,多工處理抱負和夢想。某天他發出公告,表示要發行電子報,我提醒他電子報很容易被無視喔,他回我兩個字:「隨緣。」
真的很隨緣,平均一季一會。最新一篇談他的婚禮,原先預計和香港戀人移民澳洲,一切程序辦好,「結果(在台灣)突然可以結了。」我賴在床上用手機讀著南半球發來的字,看見更多的卻是電腦後方打字的人的表情和姿態,彷彿重遇大學時的自己,原來是這個樣子嗎?有點囁嚅,有點自溺,像前陣子一個受訪者為了描述自己的少女時代,支支吾吾尋找著正確的用詞,對我說:「那時候手機上面還有按鍵,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的大學生活就是「手機上面還有按鍵」的生活。那時甚且沒有行動電源,手機電力耗盡,得將背殼輕輕推開,露出機械內裡,扳起電池,推入蓄滿的一枚。這概念多麼迷人:如果能打開身體某匣,拔出疲累空乏的電瓶,換上新的,該有多好?
電一直沒有重新注滿。我想是體內電池老化的緣故,像水庫淤積嚴重,動不動就口渴。我想起曾和小塔到戲院看電影,結束後他要抽菸,遂找了一棵大樹邊的矮磚牆坐下,從包包取出菸草和捲菸紙,熟練地捲出一根短菸,劃火柴點燃,儀式感十足。那也是有點自溺的吧?自溺的人何其幸福,即使死亡也是自己選擇了不呼吸。
可能也是這樣的人,才更敢於躍入全新的日子,擁抱「重新來過」的信仰,像蛇自蛻去的皮殼中鑽出。轉眼採訪小塔已是三年前的事,三年間他不斷變動,我卻還在原處,聽2001年的歌跟2017年的歌沒有差別。
台北下的雨,一下二十年,2023年也沒有差別,除了全球熱煉,酷暑一年比一年早到遲退,讓人也想搬去南半球避暑。至於一年倏忽是使用了一半,還是剩下一半,說真的並不在乎。
我只希望秋天早一點來。希望雨早一點來。
(原載於《幼獅文藝》七月號,835期)
圖說:某日到花博進行採訪,意外發現捷運站外建起一個臨時泳池,不知是幹嘛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