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時候,一隻壁虎不知躲在哪裡,像是伺機已久,門才打開,就搶先一步竄進屋內。我幾乎是下意識抬腳讓牠進去的。也有驚嚇。等回過神,啊,已經來不及了。
我是不大熟壁虎,但也看得出來,體型真是蠻大的啊。以往所見,多細身而尾修長,動作迅捷,在牆上快手快腳,無聲地移動著,偵查兵一般。這次遇到的,動作還是快,只是胖胖的,不知為何就有種諧星感,爬在天花板上感覺會一個不小心就掉下來的類型。
一轉眼,牠已鑽進電視櫃下方的縫裡,消失了蹤影。我那經常僅自己一人出入的公寓,遂多了神出鬼沒的新房客一隻。
自從離職,房間就一直維持在「整理到一半」的狀態。大破而後才有大立,偏偏決心老是下得不夠堅定,個性裡又天生欠缺勤勉特質,始終沒能好好由裡而外做一次翻箱倒櫃的大清掃。往常在工作與睡眠外的自由時刻畢竟不多,一切便感覺得以忍受。賦閒了,時光大把大把吃到飽,飽了便撐著,開始仔細著眼素日不易察覺或懶得追究的小不堪:這牆壁,微微已有癌的先兆,某年颱風天,擋不住水氣如鬼魅滲透穿行,浮出大片水痘似的漫漶痕跡。這窗台溝槽,卡了多少的細小砂石,難怪窗戶總關不密實,喝了一半擱在桌上的汽水,不久便能招來一列從房外遠征而至的蟻兵。
為免房間徹底成為國家地理頻道會很想登門拜訪拍攝特輯的生態教室,偶爾,我也花三五分鐘做小幅度的整理,以身體做軸心、雙臂開展當直徑畫圓的區域為範圍,撿兩張吸油面紙扔進垃圾桶,或是把空保特瓶集中成一袋,得空時拿去回收。就這樣,我前腳丟後腳收,自給自足自我營生,一個不怎麼舒適的舒適圈。
我以為「我」真的很好相處,不會和自己過不去。我以為,不上不下的日子,也是一種中庸。我以為。我相信。我知道。
我希望。
但,不懂為何,卻在意起來。第一天晚上,我想著,壁虎到哪裡去了?據說壁虎是會叫的,也確實在他處聽過那叫聲,求偶一般有韻律的彈舌音,認真起來,像有著能喚醒世界的驅力。愛情的驅力。
但這夜,何其安靜,只有電風扇發出賣力運轉卻疲憊不已的氣旋聲響。
睡不著。
夜半失眠,近似於全然無能為力的狀態。電腦已經關了,也不再是適合傳手機訊息給誰的時刻了。房裡的燈撥滅,瞳孔適應了暗,頑強地吸收著少量的、不願屈就於夜晚的光。窗外透進來種種似近實遠的小道消息:微微閃爍要壞不壞的路燈、其他人家不知在奮鬥什麼的徹夜通明燈火。還有,打哪來的車子呢這樣呼嘯而過。偶爾也有警車、消防車的聲音,緊急且充滿了戲劇性,遠遠地來了,又在一瞬間往遠處而去,像一齣戲開始要急轉直下的過場。或者救護車,寂寂清冷的夜裡,總令人感到揪心。
是這樣巨大而不可逆的夜幕落下,遮掩了多少的人間貪嗔痴,怎麼說都未免濫情。如此被包圍,而無法用一個睡眠去逃避、超越,簡直酷刑。或者也像恩賜。這般品質絕對優良的胡思亂想專用時段,在平日裡是不可多得的。但它又同時是忽然而使人措手不及的,巧妙地借力使力,在人精神特別耗弱的時刻,給予過量的思考餘裕。人們在裡頭迷茫、恍惚、怨懟(為什麼呢?天亮後明明就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要開),或者僥倖(正好可以趕企劃案)。是啦,當然也有人可以完全淡定地面對這一切,失眠就失眠吧,是有什麼了不起?但對於一個經常仰賴安眠藥打開捷徑通往日光的人,就是很不了起。
已經一陣子不吃安眠藥了。貼近自己至毫無妥協空間,怎麼也繞不開。無論怎樣去閃躲,最終還是朝心裡頭最在意的事情去鑽,直至看穿自己,像望穿秋水。
壁虎在哪裡呢?
◇
為了做一個盡責的主人,也為了打發時間,我像做身家調查,上網google了壁虎。壁虎不是貓狗,可以做為寵物互動。也不是金魚或鳥類,可以觀賞抒壓。家裡養孔雀魚時,我常一兩個小時不嫌膩盯著魚缸看,魚兒的動線沒有任何規律,拖著搖擺如煙之飄忽的魚尾,像一朵朵煙火在水中轉世。很專注地看著時,感覺四周謐靜而內心安寧。
但壁虎不是這樣的。牠就只會亂跑。我無法用豢養的方式使牠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壁虎,我甚至找不到牠,只能用google的方式瞭解牠。
維基百科是這樣說的,爬行綱、有鱗目、壁虎科……林林總總。光從字面理解,頗有遠古生物之感,而那乍看下粗糙乾燥如沙漠的表皮色澤,以及過分違反地心引力的特色,亦使人感覺恐怖。牠不像蚊子小小一如黑影,揮手一抓,都不用經歷活體在掌中掙扎的過程,就死成一抹胎記。牠也不像蟑螂或蟻類等害蟲,裝備著無血無肉的甲殼,殺之亦不覺特別殘忍。牠是活生生蠕動肌肉而腳踏實地遊走、帶有體膚實感的生命,甚至會協助吃食蟲蚋衣魚之流,算是善類。
除此之外,還發現壁虎的另一別名——守宮。
守宮,多古典優雅的名字,彷彿苦守寒窯十八年,是愛家的痴情種子。日本曾有一未經證實的軼聞,說是在某建築裡發現一隻尾巴被裝潢工程釘死在夾縫中的壁虎十年不死,只因長年來有另一隻壁虎銜來食物餵養之,浪漫至極實為典範。網路流言無遠弗屆,其寓言性質強烈又討喜,很快就氾濫成垃圾信被大轉特轉。直到有好奇人士緊咬其疑點不放:一、十年實在太長,壁虎沒這壽命的啦。二、尾巴被釘死?是騙大家不知道壁虎會斷尾求生嗎?
而且,還真沒見過成雙現身的壁虎。總是以流亡的姿態,一出現就驚動了大家。啊!有壁虎!這樣喊著。壁虎也多半敏感而機巧,察覺到態勢變化,立即往高處遠處行去,形單影隻。
接著,在眾人皆失去興趣而將目光又轉向電視機的時候,悄悄溜走。
去了哪裡呢?
我想將這樣的一個問題,分別對壁虎,以及另一個人提出。
說不上是離職的主要原因,但某程度上,確實也有感於身心動盪太過激烈,大腦容量一天到晚超載,開會的時候,神思穿街過巷,在豔陽高照的日子,我虛構著對方不定正在哪裡曬著,真想馬上不顧一切地支援一把陽傘過去。下雨天,我也願意好感人地淋一身溼,去接送。愛情的內心戲,一向是不乏場景和對白的。但真正面對面時候,我又往往緊張得舌頭打結,一張小桌兩份套餐,我食不下嚥,只吃滿一嘴螺絲,那個、上次、所以……我忙著懊惱自己的失敗,一再漏接會議中總有人拋來拋去的討論,狼狽不已。
愛情絕對是一種很巨大的偏見,強勢地排擠其他的可能性,讓人深信單一種說法,不惜為它辯護,也不惜為它放棄辯護。它像是一個誰都多少體會過的,很甜很甜的祕密,誘使著心魔如萬蟲進逼,啊,要是、如果、說不定。正是這些妄想,像一隻鑽進程式漏洞裡的木馬病毒,無所節制耗用著記憶體。
瞬間,眼界裡只剩不在的那個人,還在。若即若離。
是那個晚上,我想著好長日子以來發生的事,包括地震來時,發的一封關切簡訊。情人節,送上的一句佯裝並無試探之意的祝福。收到的回應也是若即若離。我終於感覺痛苦,單向的愛意在心上蝕出大洞。我終於感覺自己不願再應付,也應付不來其他的事了。
於是我流放了自己。
◇
是另一個晚上,窗外忽有蟬聲大作。或許是太不正常了,三更半夜的,有路有巷有弄的深深住宅區裡,何以飛來一隻蟬?起初我還猜,約莫是什麼老舊機器幫浦彌留呼救的聲音,唧一陣停一陣,擾人清夢。
細聽之下,才發現是蟬聲。
多麼荒涼。近處轉幾個彎輻射而出的區域,都是柏油地面,根本沒有樹。我很好奇牠是曲折了多少路途,轉錯多少方向,才來到這樣一個渺無蟬跡的地方,發出哀淒的聲音,自己說著夢話?公園裡,蟬聲是浪潮般一波一波進襲的,呼應著風,總是先有一隻起了頭,後續便大規模一舉如交響樂奏至最高潮,全數跟進,層層覆蓋嘶鳴,織出異形入侵一般的迴盪音效,幾乎讓走過樹下的人頭痛。然後,無預警地,浪撲上岸,翻成一沙灘細碎的泡沫,聲音又淡去了。
生物的機制多麼神祕,蟄伏在地裡數年不動,才破土,卻已經什麼生存法則都齊備了,一代一代繁衍,半點沒有多慮,直直奔赴往生命的盡頭與另一個開端。
所以才格外為一隻迷失在水泥叢林之間的蟬,感到驚心的嗎?已經是接近沒有任何出路和機會的景況了,一點兒回應也沒有,但因著本能,牠仍持續嘗試,如同沒有選擇。
凌晨兩點多,又安靜了。我等待著另一波動情的哀聲再度被激起,不為呼應任何,只是自己感覺。那會是同樣的如泣如訴,同樣的不假外求。
但沒有。蟬聲未曾再重起糾纏。像是一個幻覺,戛然而止。是死了嗎?又飛往別處了?一隻在夏末夜裡誤入歧途的蟬,聽來多麼像徒勞的隱喻。
有一天,一個念頭像沒日沒夜爬在天花板上,真的一個不小心就掉下來,落進我的腦海裡。那隻與我僅有過一面之緣,卻盤據在我腦中幾個禮拜驅之不離的壁虎,應該是已經遠走了吧。
我還是很清晰地記得初次見面的時刻,一切都像是預謀好的,於我沒有防備之時驟然現身,在心裡爬出許多疙瘩。類似的狀況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但它每一次的發生都像是新的。
閉上眼睛,我在開始變冷的空氣裡想要發出點什麼聲音,咳嗽也好,但終究沒有。這夜,依舊何其安靜,電風扇仍發出疲憊不已的氣旋聲響。已經不再是蟬或者壁虎出沒的季節了,我起身去關了電風扇,夜涼如水,人身冷靜。如果還能聽到什麼聲音,我想是心裡頭那很甜的祕密,逐漸凝成一塊琥珀色冷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