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朋友轉述著一個笑話:一名煉金術師於山中落難,被一落後村莊的居民救起、照護,終於恢復健康後,為報答村人的救命之恩,決定教他們點石成金之術。仔細地傳授咒語和手勢,並一一賦予變異體質,直到全村的人都習得這足以扭轉貧苦命運的奇門遁甲祕咒後,才告別離開。
離開的時候,或許天是藍的,午後積雨雲胖胖的身軀還豢養著好多閃電。也可能歡送的營火奄奄將熄,他堅持不再多留一宿,孤身走在夜裡山間崎嶇的小路上還輕哼著歌……
「等一下,這是幹嘛?」
細節啊,當然是用來增添可信度的,難不成用來包藏魔鬼?只不過,「笑話是需要什麼可信度啦!」朋友說。
嗯。煉金術師走後不久,忽然想起一事,又急急忙忙趕回村莊,召來所有的人,告誡施法的時候,有一非常禁忌,只稍觸犯,法術就必定失效。
這還得了。這可是好不容易才擁有、近在眼前的璀璨未來哪!要是敗在這最後一點疏忽,未免太過可惜。村民好奇擔憂地問:是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千千萬萬不可以,想起長白山上的猴子。
什麼?
長.白.山.上.的.猴.子。還再強調一遍,怕村民忘記似的。
不說還好,從今以後,每當村民想再施法,將遍地不值任何的石頭變為黃澄澄元寶,腦中無論如何掃除,都絕對冒出那該死的,長白山上的猴子。
◇
一開始就直覺聯想到愛情。詛咒般的智識。因為在幻如夢境的國度裡嚐過那新品種的甜、以為親眼見過伸手可及最飽滿多汁的果實了,醒後愈是口乾舌燥,再嚥不下一口原來很苦的現實。
所以才盡量不去想到你。但其實一直一直都記得,只是盡可能埋在海馬迴的最底最裡處,層層覆蓋以生活——
騎車上下班,打卡,上網,老闆來催東西了就快快趕一下進度。在家無聊,把自己扔沙發上盯著電視,頻道轉來轉去一看兩三小時,都不知是螢幕裡還是螢幕外在演活屍禁區。定期看醫生,僵直性脊椎炎發炎指數持平,骨節尚未沾黏,最近還痛得厲害嗎我們換個藥如何?都可以,隨便。時不時吆喝著就約起來的餐聚,老同學老同事,一家好吃的飯館,KTV裡兩支麥克風唱到物換的天涯海角、星移的地老天荒。
一年過去,兩年過去。愈是不著痕跡的傷,愈要在發作起來時猛然令心一沉,讓每個當下瞬間淪為必須放空尋求一時好過、猶如斷尾求生的困局。只是斷後也不知要逃哪去,就是無以為繼了。
無以為繼了,十一點多,儘管歌單上還累積著許多來不及唱的曲目,半空的啤酒罐散落四處,也是得散。走過空調強力放送但空氣依舊顯得稀薄、兩旁不斷從各包廂溢出瘋笑慘哭的狹窄走道,沿著旋大彎的樓梯而下,從密閉的空間走進此一時的世界暗面。
急忙趕著最後一班捷運的同事們,揮揮手就各自鑽入地底。
最後就剩我們三個人,還有興致、還有時間體力,還不甘心,從忠孝敦化一路步行,走到小酒館一間間四處藏在暗色玻璃門後的安和路樂利路一帶,在清涼的夜色裡汗涔涔地推開門。
白瓷大盤端上來一桌的油炸垃圾食物兩杯調酒,漸層許多鮮豔的色彩如同毒藥,只有我晚點還要騎車回家,面前一杯暖色系果汁是剛才要求的:「可以幫我調一杯不要酒精的嗎?水果味,酸一點。」
「好的。」服務生有禮地笑笑離開。
十分鐘後,我捏著細短吸管攪動冰塊和濃縮還原的鳳梨桑椹石榴汁,發出清脆聲響,心裡若有所思。
◇
「也太悲慘、太心酸了吧!」朋友聽完煉金術師的故事,苦笑著如此結論。所幸只是笑話。但笑話難道不是往往最為殘酷?攻擊人心裡最脆弱難堪的部分,一針直入鑽進病處,看著故事裡的人物哇哇大叫喊痛,我們便笑了出來。
好壞。
是,真的好壞。但我們總是太晚知曉,而只是傻傻像觀眾在旁側盯著自己生活,等時間隔出距離,閱歷鎖出焦距,才恍然大悟,其實一直以來,不似遊走於善惡之間大量的灰色地帶,反倒像盡做些不善不惡、無從歸類之事,諸如大經濟社會裡都不懂自己是哪處一枚小小螺絲釘的工作、循著人性法則盡可能舒服地和人交際聊天、有一天沒兩天地吞食綜合維他命沒事多喝水……
或者愛,以及被愛。
清醒時胡鬧像是酒醉,醉了則藉故裝瘋說最真心的話,我愛你,或者我們分手吧。三十歲前後不上不下的階段最像瞎忙,僅有愛令人感覺格外真實,理性感性神性獸性四方交纏,也格外混亂,好俗濫好青春,即便根本就不青春了。
「對啊都不青春了。但還是這樣出來大吼大叫地唱歌、通宵漫談喝酒,不是嗎?」
不是嗎?也是。我也曾經在這般晚的時候,騎車載著你前往,喔,甚至是同一間錢櫃呢。你和同事約好的,但怕喝醉了總不好酒駕吧,央求著要我接送。我說可以不要嗎好累喔,我出錢讓你搭計程車啦。不要啦太浪費了,你載一下啦反正明天放假嘛,那下次我陪你去看醫生。
提早到達,就在空蕩蕩包廂裡跟著等了一陣。你點了歌,說唱給我聽,又自己害羞起來,幾句詞唱得零零落落就卡歌,換一首。
又是細節。都說了正是細節在令人感覺真實可信,若不真實可信,魔鬼還懶得窩藏其中作怪吧?
不說了,不說唱歌的事了。「但也不要說工作的事,拜託,好不容易才週末的。」
那不然要說什麼?「隨便啦。」朋友單手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喃喃自語。百無聊賴,但還不想離開。
◇
夜裡,兩人下了班就到醫院會合,好特別的約會行程。也沒什麼,就是固定回診,基因裡設定好的反骨,發作後就開始一路藥物控制,否則自肩頸向下至腰間痠痛不已,動彈困難。三個月抽一次血,每年照射一次X光,正常是都很正常,就是漫長的候診時間何其無聊,偏偏醫院的氣氛怎樣都教人看不下書,手機上網臉書看了又看,兩三分鐘就悶了。
都說無聊了,就更不好意思找你一起。可是你也無聊,去哪等都不是,就一起來。上次答應你的,你說。我也沒要求你說話算話。在這種小事上說話算話是體貼,也可能只是不麻煩。大事就不能比照辦理了。
大事我就同樣不要求。諸如一輩子在一起。給我一點時間療癒,我就不要求了。
成排塑膠椅坐不住,見燈號顯示還早,先一起去吃飯。再回來,還要再等。基督教醫院釘在柱子上許多格子放著的福音文宣,一張張取下都讀過又放回去,牆上的衛教海報也看了,連診間外一張列印掛號順序的名單都反覆確認過好幾次,一欄一欄的姓名截去中間一字以○號代替,像馬賽克保護隱私,人身病前最先的一道掩護,跨過去就是戰場,是無從隱蔽的袒露。
那是唯一一次你陪我去看病,後來的我,又都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對應著少了一字的姓名,怎麼看怎麼怪,好像曾經存在,後來斷去的肢體。
我看著變成空白圓圈的那字,強作解人地想像,是愛情憑空消失的蹤影。無以為繼了,便取代以空白,前面是幸福,後面是悔恨。愛情也是一種命名的哲學,我們的名字既特別又不特別。
想起看過的一個電視節目,訪問一名因病截肢的來賓,提到一種存在又不存在的適應過程,名謂幻肢痛。大腦還不及反應忽然乍滅的身體部分,不斷施以各種移動、使力、放鬆指令,卻不見有所回覆,在空白處產生大量的錯覺,「痛起來真像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在咬,」那人說,「偏偏又無處下手止痛,只能承受。」
這次輪到我對自己說,不要再想了。大腦對大腦下的指令,卻宛若迴圈的規避不了,漸漸沉淪而無以終。
◇
夜深又更深,酒館氣氛慵懶起來,人也放鬆了,讓酒精一點一滴滲入對白內容,章法規矩混亂,文不對題答非所問,「明天要去哪玩放假?」「我想吃早餐。」「我已經決定要離職了。」「現在幾點?」
三點多,好晚好晚了,晚到再過一會兒,就好早了。然而再怎樣大量意欲荒廢的光陰,也不過長河中小小的一個打漩、一點自棄。桌上的食物漸漸清空,杯裡的酒也乾了,話頭四處掉落無從撿拾,正如同電視頻道快閃,暗一下亮起來一句台詞,暗一下亮起來一段音樂,暗一下亮起來氣象報告,暗一下亮起來萬年廣告溫柔女聲再忙也要陪你喝杯咖啡、磁性男聲生命就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暗一下亮起來,滿滿黑白灰光點雜訊,我們一起面對,重頭再轉一輪,也不嫌煩。節目說穿了都是儀式,沒有安排就在家裡接受聲光洗禮,遙控器捺滿指紋,是我們愛情的案發現場。康熙來了小S神色奸險地旁敲側擊哪一位藝人的哪一樁緋聞,我說出來你就能正確地呼應;HBO重播的阿凡達將所有幻想生物全數收納於平面,我還記得戲院裡你戴著3D眼鏡的模樣。
可是,不才對外宣稱的嗎?那些層層覆蓋用以掩埋關於你一切的日常,應該都是最頹廢最虛無、最大量無滋無味轉眼化空的無關緊要事,怎麼仍無一徹底身世清白,仍有冤魂時不時探頭查看如背後靈?
才明白這世上,其實充滿了長白山上的猴子。人生的經驗籌碼近乎要完完整整輸過一輪,餘下的人事時地物不多,我左支右絀,狼狽不堪,最後就是逃到這裡,告訴自己:
是的,我們不曾一起到外頭喝過酒。
◇
終究還是離開了。體內幾小時前人手一杯細軟氣泡滿溢的啤酒好歡樂圍一圈碰撞四灑後灌進肚裡的酒精,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晚風寂寂吹拂周身,人是該重新清醒過來,但在城市煙塵終於落地的凌晨四點鐘,仍難免繼續懷舊喪志、茫然輕飄。也有計程車放慢了車速尾隨,不催不趕,也不鳴喇叭震破寧靜,就是跟著,等待我們草率作結這夜,或會有誰揮手招他駛近,給他一筆生意。
但沒有。
就是猶豫著,一下子近一下子遠,走走停停,忽然沉默下來看似要互道晚安或早安,各自散了,又有人憑空講起話來。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又沿著原路拖著腳步,一邊說著「你自己回去牽車啦我們要在這搭計程車了。」一邊又下定不了決心,像那煉金術師,無法說走就走。
計程車跟了一陣,又倖倖然地開走,轉彎沒打方向燈,車身在乾燥的夜路上一擺,就消失了,都無法也不可能向他道歉或者解釋,要他相信時間總會前來搗毀計畫,因為人心恆常思變,稍縱即逝的感覺保存不易,我們只能看開。
十足的鬼話連篇。像你說的,就淡了嘛,還質問我,感情不就這麼回事?是啊,感情就這麼回事,再不容易也選擇扶持相依地走下去一輩子是一回事,稍見凋敝就放棄遁走另謀出路也是一回事。感情就這麼回事,一句話就包庇所有的難為和為難。
但也沒關係。你要走,我反正擋不住。也不記得哪次的告別最是正式,離開的時候天是不是藍的?有沒有午後積雨雲崩潰了大放雷雨?只記得你沒有回頭,沒有急急忙忙回來再告誡一聲密語,徹底破解我對兩人未來的幻想。
你只是走,走了,卻徒留我記憶裡眾多的光點閃爍,到處踩雷。真的是很悲慘、很心酸。還在路上,我苦笑著說:
「再跟你們講個笑話吧。」
圖說:在你和天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