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這事在出社會後,大概誰都會期待它愈見不著痕跡,最好沒人能察覺。二十歲、二十五歲、三十歲,分水嶺一座又一座,山不窮水不盡,時間一路筆直,人生一路曲折。
所以後來我便習慣在生日當天請假,遠離人群,早早起床買餐吃,在電腦前和一堆與己無關的新聞共同消化後,出門騎車往三芝的墓園去。
路程很遠,每次都要懷疑,應該是騎過頭了吧!即使已經在路上看見突兀聳立的納骨塔,也會因為打從心底認為「那是只有飛機才能成功前往的距離吧!」而感覺很想放棄。說起來也不可思議,奶奶在我高二時過世,但我卻一直到服役後期,才在某次假期裡心血來潮想去看看,單憑著印象和問路,在驚人的雨勢中硬是抵達了。
墓園很漂亮,由安藤忠雄建築事務所負責設計,園區規畫具全面性,環形車道動線良好、花水木各得其所,絲毫無開發中島國慣見拼貼補釘的隨喜率性氣質,和陽明山上舊時從簡的公墓更是完全兩回事:一個還空蕩蕩等待光陰引渡眾多魂靈入住,一個已全數定位滿滿的身後灰。
未來進行式和過去完成式那樣的兩回事。
還記得送奶奶去的時候,二姑還對表哥說:「我以後走了也要住這。」二姑後來在房裡燒了炭,一句話沒託就自行退場,後來究竟搬去哪住了我也不清楚。家族如蒲公英冠毛風吹四散,只有大悲大喜才足夠將大夥兒磁吸往共同一處哀悼或慶祝,然後轉身殊途。當天早上公祭結束,我還趕回公司給手邊的工作做結。
幾年過去,山水依舊。
我在墓園曬太陽,看風景。海在又遠又低的地方,與我中間隔著大山。一隻老鷹在其中飛翔,繞來繞去纏綿著,多情又瀟灑。我像電影《美國心玫瑰情》裡面的那個怪男生花長時間錄下一個塑膠袋在路邊被風擺弄著那般,努力盯看著,直到一個閃神,老鷹消失,想是沒入山中了。
朋友的兩句詩,在腦中生出花苞,彷彿就要綻放——
我們的尋常生活
就是神仙喝的水
一句話就總結了花樣人生,無從反駁的完美隱喻。
待了大約半小時,又騎過公轉般的山路下去,回到濱海公路。返程當然還是同樣遙遠的漫漫長路,經過許多咖啡屋,中途見淺水灣路標,索性停車去看看。
沙灘上只有一個穿泳褲趴著貌似正在做日光浴的男人,一動不動像睡著了。我小心翼翼走著,鞋子還是進了沙。沒多久,出現一個女生,被兩隻黃金獵犬拖著跑。大狗一看到海,馬上興奮地奔過去,不亦樂乎玩浪。我則坐到堤邊去脫鞋倒沙,一邊看,覺得實在太可愛了,不禁羨慕起狗來。
被愛著的寵物,猜想是大多數人一生所追求的依賴關係?自生自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完全的自生,經常就是完全的自滅。
我無聊了。狗大概也是吧,其中一隻便跑去騷擾那個趴著的男人,嚇他一大跳整個人彈起來。女主人這才很緊張地拍手,把狗喚回身邊。
回過神,時間又被我賴遲了,趕緊收拾離開,要去西門町看「交替影展」。朋友說:「你不覺得這影展的名字很恐怖嗎?好像冤魂在抓交替。」想想我整天的行程,似乎有點應景?又恰似我深深潛入不可逆的潦草中年,同樣活得像副不合時宜的冤魂,偏愛速食般任性以「生活是夾縫」的說法安慰自己,鎮日盲抽亂抓命中率極低的,連個影都沒有的燦爛未來。
我這樣子,怕是鬼見亦愁吧?
這倒是樂觀了。
三芝接淡水,再到台北市區,第一次走大度路,轉承德路時還轉錯彎,浪費一堆時間迴轉。太陽很大,能熱死人。馬路上的空氣差到只輸政局一點點。
但總算趕上了,只是右眼不知吃進飛沙還走石,一眨就痛。進戲院時,我揉了又揉,無效,右眼因長時間不斷受著刺激,竟然在大銀幕魔幻無哀的情節前流下眼淚,滑稽更勝那被狗一嚇而大抖彈跳的沙灘男。
騎車回家,比平日下班還早了兩小時。母親見我開門招呼,有點驚訝:「今天這麼早下班?」大概以為我被開除了,沒有半點疑心。每天每天,眾人努力將日子過得有模有樣,卻經常僅得面目模糊結論,既抓不到鬼,也撿不著紅點。今天我生日啦,請假嘛。我當然沒如此解釋。說是扯一個謊,要用十個謊來圓,然而溢出常軌的幾滴清水,又何嘗不是?是喔,那你去哪了?去玩嗎?和誰一起去?一一回答自然也簡單,只是又如何呢?
又如何呢?我猜這就是生活的夾縫了。這樣那樣,又如何呢?柳暗花明,又如何呢?一山還有一山高,誰登頂了、準備下山了、途中失足了,又如何呢?
但也正是這仍得以故作無事的一句「又如何呢?」才讓窄仄的生活,顯出其寬裕之處吧?
天上雲朵聚散漂浮,好像要下雨了。許一個日後可能驚呼「怎麼可能真的實現了!」的荒謬 願望吧,不管神仙總是有意無意打翻一杯意外,淋得眾生狼狽。
我對自己說:生日快樂。
圖說:北方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