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於第52期「目擊者」）
文／詹怡宜
南迴火車出軌案，李雙全的妻子陳氏紅琛遺體本來要火化的那天中午，電視新聞提到保險金，隱約點到李雙全從受害者變成加害人的可能性。記得自己忍不住對同事嘀咕，「這種事可不能隨便講，人家是傷心的罹難者家屬，這指控太傷人了。」
那天我特別注意新聞的發展，晚報用「案情大逆轉」形容，我們記者的稿頭也提到「要求暫停火化」、「被檢察官列為案情關係人」。既然是檢察官說的，當然不是記者隨便影射的，於是，當天晚上我負責的晚間八點新聞也選播了這則「有重大發展」的新聞。
第二天一早，從網路上看到李雙全自殺的消息，我嚇壞了。
儘管當天的議論紛紛中，有人覺得他太脆弱，或者如他自己遺書所言，「不能接受愛妻遭解剖」，甚至有人開始懷疑他真的畏罪，並直接推論說，如果不是他，接受調查就好了，何必反應如此激烈。
名譽，很多人過不了關卡
但我真的相信，牽涉「名譽」這回事，的確是很多人過不了的關卡。萬一他是無辜的，當妻子喪生、自己又陷入一種難以辯解的冤屈中，夜半時分最脆弱的時候，是很可能萬念俱灰的。
我甚至擔心，作為一個在電視上最後把新聞說出來的人，「如果他當天看了我播的新聞？」「如果我就是那個報導出讓他萬念俱灰消息的人？」
我記得那天的心情很糟。儘管還有很多可能性，但總是難以釋懷。
當晚，繼續在編輯台準備播晚間八點新聞。來自採訪中心的訊息：「快點快點，最新消息，檢察官說李雙全欠債三千萬！」
和我一起工作的編輯不假思索問我，「怡宜姐，最新消息排第幾則？」已經一整天感覺抱歉了，當下回應：「我不播！」看到編輯瞪大眼睛，我緩和語氣說明想法：「人都死了，這個欠債的訊息是要跟全國觀眾暗示什麼？李雙全更可能是兇手嗎？就算欠債，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兇手，為什麼要再一次破壞他名譽？」
這時採訪中心又開始吆喝：「檢察官說法的帶子傳回來了，快點，給20整點的最新消息。」
我知道記者很認真跑回熱騰騰的新聞，採訪中心長官也很盡責地要提供編輯台最快的迅息。我猶豫了一下對編輯說：「好吧，你稿帶先備著，我再想一想。」於是編輯很「瞭」地說：「好，等妳『天人交戰』完再告訴我。」正要上樓化妝，採訪主管來找我，很疑惑：「聽說你不播檢察官最新說法？這很重要耶！」
主播，陷入天人交戰我告訴她自己的想法。她向來很能溝通，也很尊重我製作人的角色。
「可是這是檢察官公佈的新發展，不是記者自己亂講的，這是『新聞』啊，最新的新聞就應該播啊！」
「但檢察官本來就不該公佈啊！」我說，「偵查不公開，昨天公佈就錯了，人也死了，今天又公開，我們媒體還繼續配合當工具，這是在幹嘛？」我認為檢察官當然可以繼續查，但過程不必再拿出來傷人，「既然偵查不該公開，等檢察官查完，確定李雙全是兇嫌，到時候我們再播吧！」
這位主管心裡一定想：「她又在唱高調了」。有些沒好氣地對我說：「要講偵查不公開，那什麼新聞都不要播了。」
檢察官透露更多案情
這個時候，我眼睛瞄到電視牆上的友台中天，已經用「天空標」（內部術語）超大字寫著：「最新獨家 李雙全欠債三千萬」。
我了解採訪中心的壓力，電視新聞就是要贏，落後的感覺很差。這下子好像已經顯得TVBS落後中天了，而我這個主播製作人還在高呼什麼偵查不公開。
主管繼續說服我，「檢察官的確不該公開，但是他是對著鏡頭講的，他在透露案情，這也是新聞啊！有新聞你不能不要吧！」
十幾分鐘後，我坐上主播檯， 棚內的監看電視看到中天和其他比我們早開播的各家電視台，差不多都在播這新聞。
耳機裡編輯輕聲問我： 「天 人交戰結果如何？」「我真的不想播， 但是…唉…好吧，排第二條！」
後來我修改了播報稿頭， 將原本「檢察官晚間進一步發現， 李雙全欠債三千萬」的陳述重點， 改為「儘管李雙全自殺了， 檢察官今天傍晚卻又透露更多案情新發現」， 然後播放檢察官的說法。也就是，沒有從我的口中去做違反偵察不公開的宣布。老實說， 這雖然是勉強說服自己的播報方式， 但我必須承認，鄉愿得不得了。
反正我還是播了， 不管我企圖表達什麼。播了有沒有錯？好像也沒有， 的確這是檢察官說的。主管說的沒錯， 這是新聞啊， 如果我不播，怎麼能呈現檢察官的動作呢？ 到了第二天， 檢察官發現擺烏龍出面道歉， 當然仍然是延續的新聞。甚至到後來改由高雄地檢署偵
辦， 檢察官們被要求不得再對媒體洩漏案情。這些發展都跟檢察官的這場宣布有關， 所以回頭看， 如果當晚我沒播，觀眾反而不見得看懂後續的變化。然而整件事真正令我懊惱的是： 就算技術上沒錯， 實質上， 我們媒體的確是劊子手中的那把刀啊。（作者為TVBS製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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