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師一夜難眠。 凌晨三點多,他再也按耐不住了,悄悄起身,不敢驚動太大,沒穿拖鞋,躡手躡腳走下樓。
接近一樓時,吳老師停下腳步,他發現母親房間裡亮著燈光,原來,母親睡醒了,不,也許跟他一樣,心情沉重,複雜也是一夜難眠。探頭往房間裡看,母親往內側臥著,伸手撫摸放在一旁的旅行袋。彷彿心窩被重重的打了一拳,吳老師跌坐樓梯口,眼淚掉下來。
母親今年七十三歲,三、四個月前,他走在路上被摩托車從後面撞到,脊椎受傷,站立、行走都相當困難。
吳老師和太太都在教書,兩個孩子又出遠門念書,家裡沒有人可以專心照顧母親,只依賴吳老師趁沒課時回家扶她上廁所,照顧她吃飯喝茶,十分辛苦。兩位出嫁的妹妹回家跟母親商量,母親嫌語言溝通困難不喜歡兒女顧外勞照顧她,同意兒女送他進城住療養院,有醫護人員協助復健工作。說不定有有復原可以自由行動的日子來臨。經過聯繫,決定今天早上由吳老師開車送母親進城,離開他住了五、六十年的老地方。
吳老師結婚後,母親便搬過來一起住,協助夫妻倆照顧兩個孩子,現在,她病倒了,要孤伶伶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去住,她能適應嗎?不寂寞嗎?
吳老師整個晚上痛苦的想著,此刻,望著母親擱在旅行袋上面的手,吳老師想起一棵高大的老樟樹。
老樟樹原來站立在糖廠園區內,省公路正好從老樟樹旁邊繞過去。三年前,公路要取直拓寬,老樟樹正好被列入施工範圍內,必須砍倒。
消息傳開,小鎮上的居民大多數表示反對,因為,老樟樹式小鎮的省目地標,有人估計,它將近一百歲了,相當珍貴,因此,小鎮上的地方文史工作團體發起一起「留下老樟樹運動」,大聲呼籲施工單位想出妥善辦法,刀下留樹。
在鎮長主持下,雙方展開多次談判,施工單位在安全,經費有限考慮下,堅持不留下老樟樹,但是,他們願意延後施工日期。方面小鎮上的人熱心人去想辦法把老樟樹移植到別的地方去。
吳老師是小鎮郊區一所農工職校的園藝科教師,大家都公推他擔任移樹工作的主角,它幾次查看老樟樹的生長狀況之後向大家表示,老樟樹已年老體質衰落,移動老樹,不一定能在小鎮新設的公園預定地裡存活下來,請大家三思而後行。
鎮長在無奈下,還是決定試試看,他在鎮上發起樂捐,三個月內,募得熱心鎮民捐出的二十萬,有了經費後,再請吳老師展開移樹行動,這件事,成為小鎮居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大新聞。
吳老師心裡很惶恐,等待鎮民募集經費,錯過了移植大樹的最好季節,為了配合公路的拓寬工程,又不能慢慢等到明年春天來到之前才開始行動,嘆口氣,吳老師抱著盡心盡力姑且一試的想法一一安排行動細節。
首先,僱用人把老樟樹離地面兩公尺以上的地方鋸斷,鋸斷處,灑上大量水分,然後用濕泥土覆上,再用乾燥稻草細細包紮起來。其次,請工人挖深根部,再地面下一公尺處切斷樹根,在眾人扶持下,讓老樟樹緩緩倒下。接著,大貨車開過來,重型起重機也出現了,沉穩的老樹幹被吊上大貨車,馬上被運到公園預定地。
公園預定地早已挖老一兩公尺深的大洞,把老樟樹幹種下去,眾人合力覆上泥土,又灑下了水,才算大公告成。此時,每天吳老師都去仔細查看老樟樹,在截斷處和根部灑上適當的水分,期待明年春天來臨的時候,嫩綠的小葉片能出現在光禿禿的樹幹上。
無奈,事與願違。 被一值得樟樹逐漸失去生命,兩年後經過專家會診,確定它已完全枯死。這件事,沉重的打擊了吳老師,不適宜的季節被移植,是大家公認老樟樹枯死的最大原因。但是,吳老師相信,老樟樹年紀大了,驟然移植到陌生無法適應的環境,也是它失去能力終至死亡的重大因素。
老樹如此,老人有何不同?
母親從外地嫁到小鎮來住了五、六十年,老地方、老環境,親人相伴,使她的人活如魚得水自由自在,所以身體健康尚不曾生過大病,現在,車禍受傷,無奈之下,被迫要進城去住療養院,遠離親人的衰老年紀,能受的了這樣的打擊和折磨嗎?大概,也會像不當移植的老樟樹一樣,失去生活意志和能力,終至失去生命吧?
想到這裡,激動的吳老師一躍而起,大步走進母親的房間,大聲的說;「阿母,我改變主意了,我要把妳留下來,妳才住的習慣,有我陪伴,妳日子才會過的快樂。所以,不送妳去療養院了。
母親掙扎翻過身,坐起來,緊緊抓住兒子的手臂,「真的嗎?」
吳老師用力點點頭。「我滿五十五歲了,可以馬上申請退休,我要親自照顧妳,陪您做復健,扶您學走路,相信總有一天,妳又能恢復健康的。」
「好兒子,妳真是孝順的好兒子啊!」母親叫了起來。
原來,母親不忍心留在家裡拖累兒子,想到他要照顧老人要忙著教書工作,擔心他無法承受,才同意去住療養院,但是,離開了住慣的老地方,孤伶伶的一個人過生活,又使她惶恐不安,有生不如死的感覺,幸好,兒子可以申請馬上退休,有退休金可拿,衣食無缺,不必擔心什麼,原來心中的焦躁不安一掃而空,感動之際,忍不住抱著兒子哭了起來。最後,又開心的笑了。 文:丘榮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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