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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讓我想起音樂史上的兩本著作,一本是十八世紀的《通向帕納索斯之進程》(Gradus ad Parnassum),這是巴洛克時期的奧地利作曲家富克斯(J.Fux)所撰寫的對位法教本,教本分為二部,第二部份採用師生問答的方式來呈現教授精髓;另一本則是出版於2004年的《並行與弔詭∣當知識份子遇上音樂家》,收錄人文學者薩伊德(E.Said)和鋼琴家暨指揮家巴倫波因(D.Barenboim)針對藝術、政治等主題之對談。
這兩本和《與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皆是以對話方式構成,不過《通向帕納索斯之進程》雖有兩位角色,但實際上是作者自問自答,提問與回覆精準貼合,《並行與弔詭》則是由兩人的好友古策里米安(A.Guzelimian)自其談話中挑選編輯而成,如兩人互動之精華。《與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則和前面兩者截然不同,它由村上村樹親自執筆,結構鬆散,內容駁雜,不過正因如此特質,全書才能順利地彷如充滿毛邊的紙張,讓文意維持著尚未定型、隨時能夠展開至他方的態勢。
書中六個章節來自兩人於 2010~2011年中的六次碰面談話,每一次相遇都有設定好的談話主題,但村上保留了對談中珍貴的「歧路性」,讓文意得以延伸至典型系列報導或是回憶錄不易談及的篇幅或不一定適合被收錄的記憶,而這樣的結果則近於村上村樹在2005年一篇雜文⟨有留白的音樂聽不膩⟩中所言,對作品或演奏風格能夠充滿縫隙,以供讀者想像的嚮往。
像在第一次聚焦「關於貝多芬《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的談話中,兩人先從加拿大鋼琴家顧爾德(G.Gould)和指揮家伯恩斯坦(L.Bernstein)合作的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錄音聊起,接著才聆聽顧爾德分別與伯恩斯坦和卡拉揚(H.Karajan)的貝多芬錄音,接著他們話鋒一轉,談起小澤征爾任職波士頓交響樂團總監時,幾乎皆是演奏德國作品的緣由與心境,並衍伸出「五十年前,愛上馬勒」的心路告白。這類的跳躍鋪陳隨處可見,讓人讀來心頭不斷會揚起旅行般的輕快感。
身為小說家的村上在落筆時,偶爾也為了增加臨場感,使用若干與主題無關的描述,留下極為迷人的段落。像是播放唱片稍歇時,小澤先生問:「我可以吃飯團嗎?」村上答道:「請便請便。我為您泡茶」;又或是小澤啜飲了幾口熱紅茶後,問:「這是砂糖,沒錯吧?」村上回答:「沒錯。」讓許多題外細節更加凸顯小澤這位大師的性情。
而這些對話,外在看來是小澤娓娓陳述自己的音樂觀,但內在軸線其實是這位年屆77歲(出版時的 2011)的大師對他的幾位老師之回顧,主要圍繞著齋藤秀雄(1902~1974)、卡拉揚與伯恩斯坦等人對他的訓練與影響。齋藤秀雄為日本古典音樂界的開路先鋒,小澤說他終身謹記著老師所言:接近作品時「必須秉持自己正在創作這首曲子的心態,專注地鑽研樂譜。」使得他「並不在樂曲中或每個段落中尋找意義,而是無條件地接受樂曲的一切。」(此為村上所下之結論,但經過小澤隨即認可)。卡拉揚則告訴他,「征爾,你不必把我的樂團管得這麼細,只要做好整體指揮就行了。」或是「創造長樂句( 16小節甚或32小節為單位)是指揮家的職責 ...」讓他明瞭卡拉揚著重框架,較不苛求細節的美學。而在紐約愛樂擔任伯恩斯坦的助理指揮時,小澤深切地認識到由伯恩斯坦所挖掘出的馬勒作品與作品中的內涵,並受到伯恩斯坦致力青年音樂教育所鼓舞。在這些段落中,我則特別感覺到字裏行間隱含著村上自我追尋的投射。他在書中不只一次提到自己除了曾在哈佛大學開過日本文學講堂的課程外,基本上完全沒有從事過教育工作,和小澤經年投身培育青年音樂家之工作相比,形成巨大差異。
從小澤口中,讀者除了接近二十世紀的音樂巨擘,也眺望了唱片錄音的黃金年代。在邁入千禧年之前,唱片業之興盛,使得愛樂者從密集的錄音中,便能跟隨一位音樂家從初試啼聲到成熟。在第三次談話中,村上播放了小澤生平第一張錄音—1965年,紐約愛樂前雙簧管首席龔伯格(H.Gomberg, 1916~1985)邀請小澤與他一同錄製的韋瓦第和泰勒曼的雙簧管協奏曲,小澤憶起當時整個美國對巴洛克風格的掌握還停留在偏向浪漫樂派的語法,和後來的古樂復興式的演出形成鮮明對照。接著,村上又從小澤在展露頭角的六零年代,與芝加哥交響樂團和多倫多交響樂團錄製的唱片,至七零年代執掌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錄音中,察覺指揮家從「不帶一絲猶豫和畏懼,在攤開的手掌中無憂無慮地漫舞」和「感覺則像手掌收起了些,將音樂牢牢攏在掌中」的轉變。另外,村上以小澤征爾在1966年、1973年、 2010年演奏《幻想交響曲》的差異,呈現藝術家不斷探索的姿態,書寫得最為動人。
宛如爵士樂中最迷人的即興段落,這並不緊密的段落結構反而累積出越來越吸引人的質地。當然,精彩的即興並非僅只仰賴靈感,而是由樂手在舞台後方大量的練習與思考中所引發,對應於這本書,是因為有小澤隨口提到的總譜細節,或是村上對唱片的如數家珍,才讓這本書的即興味道成立。
事實上,這本書並非村上首次嘗試以對談形式留下的作品,早在1981年,他便曾與平輩村上龍留下《Walk, don’t run》同類型文體,1996年又與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對談出《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不過這些數量之少,和他大量的長篇小說創作相比,也宛如是他個人創作歷程中難得的華麗即興。
至於這次即興的理由,或許是有感於小澤這位日本國寶年紀漸長,也或者是特別珍惜兩人之間這段友誼,但我的推測都不如這位目前唯一立足於西方樂壇帕納索斯聖殿的東方指揮大師所言之美:「我忽然有個念頭,希望我們這些對話不是給唱片迷看的,而是能聊出些唱片迷不感興趣,唯有真正熱愛音樂的人才喜歡的內容。」村上說,「好的。那我就盡量將對話整理成讓唱片迷讀來索然無味的文章。(笑)」。多麼動人的瞬息,讓我們有了這本如此可親的對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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