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題
入暮之後
指南山依舊面南
依舊指向荒塚
而夜墨黑
耶路撒冷很悽涼
十字架 我們哪裡去找神
自你歸去後 主哦
戰爭便像野火蔓延著
於是搖籃給掛在槍架上
歡樂就此痛哭
而媽媽老是長頸鹿那樣
樹都成了電桿木(p50)
主哦 縱使祢還活著
我們又如何去骷髏堆中辨認自己
1965.05.13於南港(p51)
生命列車
於是 我們開始旅行
從這未知道那未知
生命是一張單程的車票
而一開始
我們便乘上那輛
漆著痛苦奮鬪的列車
而一開始
我們就受苦
我們是現代的息息法斯
以鋼鐵替代巨石
而活著
我們需要奮鬪(p52)
像時間追逐時間
以分的齒輪
像時間奔赴永恆
以秒的針矢
於是 我們追逐
我們奔赴
在永不成為最後的旅途上
附註：希臘神話。息息法斯，以剛愎觸神怒，罰推巨石上山，及頂復滾下，再推上……如是反復勞頓，以終其身。
(1965.12.15寫在南港)(p53)
觸覺一
在早晨 那一種手勢
已不再向我們顯示什麼
只為窺視背後的一輪日
影子便消逝
無意碰擊一只茶杯
碎聲卻從四壁揚起
站在平交道 並未觸及死
卻有很多的不安在體內嘩嘈
1966.01.07上午寫在南港(p54)
觸覺二
他使性地站在那裡
僅僅為了左眼看不到右眼
就這樣自塑為一靜物
而那高舉起的手
便是秋後的樹
這樣 日子總被張望
總被招牌似的懸掛在那裡
閃爍著霓虹的眼
招呼你去購買
明天
1966.05.07上午寫在南港(p55)
觸覺三
打開窗子
並不包括某個時辰的來臨
當昨日日落時
它便在此蹲候
等候你今晨的第一個動作
往昔無數日出
我們都一無所覺地
讓它破門而入
即或這是一種開始
那死便可預支
1966.06.08下午寫在南港(p56)
工業年代的人
工業年代的人
裝置著馬達的頭腦
儀錶的顏面。以及
鋼鐵焊接的肢骨
日光燈的鬼眼
工業年代的人
不休止的轉著馬達的頭腦
以征服時間
以欺詐莊稼的人
而儀錶的顏面畫著抽象的情緒
紅、灰、黑、藍的曲線起伏著
仍擺不了喜、怒、哀、樂的無常(p57)
一聲怒吼 一個震撼
銅鐵們的肢骨
便將地球玩具般地提起
搖擺搖擺
神嗎 別再以日光燈的鬼眼瞪我
我倒要懷疑
──你也不是自我主宰的人
1966.01.17寫在南港(p58)
第五季
寫詩即我還活著。
給一個很久沒有消息的朋友。
一
第五季 日子 滾銅環那樣 滾著太陽 在藍天的安全玻璃上
亮著喜悅的顏色 亮著希望
二
希望是我最要好的嚮導 引我去向未知的國度 未知的國度
住著神秘的 那個死 對我 她就是個最親切的名字 我常以之作自我稱呼
三
感謝死 給我以最親切的名字 我乃回敬 舉生命與她碰杯
1966.01.24寫在南港(p59)
初五那個夜
初五那個夜 鐘報十二響以後 雨敲打窗玻璃的聲音
就更清楚了 彷彿就是那隔海的槍聲
如是 這夜底一份寂靜遂被敲碎 而哭鬧著 滴滴答答地說 冷哦 冷哦 那槍聲
那槍聲 熟悉的響在我心底 百年後 我們的骸骨仍會記清這一美麗的響聲
而那時 一切的風暴 已不再是我的驚呼
1966.01.25晚寫1966.02.15增改定稿在南港(p60)
那漢子
慣於夢遊的 那漢子 睡了一個下午 一醒來 便把太陽摔掉 一如摔掉一枚銅幣
如是 夜 那穿睡衣的 蕩婦 便受他歡迎了
於是 時間被他壓住 而在床上 一些不負責任的行業 遂被允許 也且成為一種藝術
1966.02.09晚寫在南港(p61)
黃昏打電話撥叫夜
叮噹 五六點鐘的時候
他把一枚太陽投入公共電話
去撥叫夜
常常 只為了一句晚安
他即如此浪擲一個白晝
而酒如是一種宗教
那女人又該是什麼 他想
悲哀就悲哀在 所有的
神都死了
僅僅是這樣子 那年
他便將很多很多的太陽投入叮噹(p62)
去撥叫巴黎的夜
碧姬芭杜的
哦 那個浪蕩
1966.02.11晚寫在南港(p63)
說什麼
說什麼天晴
天陰
或下雨
哦 風信鷄
到底能向我們預卜些什麼
一些糧荒 或
一些人口過剩
一些戰爭 或
一些太平的消息
哦 明天
明天該指向哪個方向(p64)
這是太陽流亡的日子
依舊是刮風
依舊是下雨
哦 母親在召喚
夜夜 降露的聲音
哦 冰河已釋
何不乘月舟進渡
哦 母親在召喚
為什麼還不回去
1966.02.24寫在南港(p65)
墓地‧夜深時
狗吠的聲音在林邊驚悸
該有什麼東西走過
(靜聽 靜聽)
墓地那株樹
依舊是守望
無可奈何的那種樣子
鬼魂們在耳語
是風聲
(不知說些什麼)
哦 明天
明天是晴天嗎(p66)
一種企冀繫著一種心緒
希望是希望
而絕望呢
(其中一個這麼說)
鬼魂們仍在耳語
風聲雜著雨聲
(夜深 渾沌渾沌)
1966.03.11寫在大甲(p67)
在黃昏
使那紅
成為林
成為眾多舉起的手
在黃昏
黃昏太陽縱火的時候
憤怒便如此形成
而焚燃
焚燃將是一種美德
憤怒也不再是罪過
不該老是這樣想
戰爭有時也像戀愛
對我們年青人是多麼需要(p68)
關於這些祖母早就說過
但那已成為故事
且已被時間埋葬在祖母的墳下
但昨夜
那鋼鐵使眾多的植物開花
的確美得很奢侈
1966.04.15黃昏時寫在南港(p69)
死之書
一
當時間被分秒的齒輪咀嚼喚痛 我便有被追逐的感覺
倘從眾多的碑石中躍起 而名字不再是一種符號 我便會固執於
去認識睡眠在棺材中的奧義
二
自那棺木復活而成為樹 日夜我便守望在墓地
看往來眾多的遊魂哭喪著的臉上 寫著病老戰爭等等走過
我便搖頭了 如此的復活也是錯誤
三
每有車輛擦身箭過 我便經歷一次死(p69)
而作為現代人 死亡對我們該多親切 一如我們自己的名字
常有許多熟悉的聲音喚它
1966.04.22中午寫在南港(p71)
後記
世界以痛苦吻我靈魂，
卻要求報以詩歌。
──印度詩哲 泰戈爾
1.
我是個真正的失學者。高中畢業而沒考上大學或因某些因素而不能升學的，實在比我幸運得多。假如他們要哭泣的話，那我就不知該做些什麼。因此，我嘗把這份「憂鬱的情緒」長久壓抑下來，轉而去學寫詩。──沒有本錢要做生意(寫不通散文，想寫詩)，這該是一大冒險。是的，但我已經做了。
倘若我寫出的東西不予人以壞的影響，那於願已足，我不企求太多。或有人問我，你寫詩還有什麼目的，我也只能搖搖頭說：我還年青。
收在這集子裡的，是我自1961年開始到1966年6月止所寫的一部分東西。不知道我寫的是否已經確切的表現出詩來。因此，對於這集子的出版，我曾深深感到後悔。也因此，我很樂意很感激的接受楓堤兄的建議，把它命名為「初集」(當然我自己也想繼續寫下去，以便有二、三集的東西)，而「牧雲」也只是我曾經用過而現在還在用的筆名，除了它是我喜愛的一種聲音，還為了懷念兩位寫詩的朋友，和表示我對這份「無為」(寫詩生活)(p72)的喜愛。
我常常想，寫詩不僅僅是為了發表，應該還有更重大的意義。即使不為什麼，寫詩本身也該是一大安慰。而一首詩的完成，也如一個生命的誕生，是要求存在的。詩人或藝術家，當他創作時，固可不必斤斤於要「表現什麼」，但作品一經完成，就應該用心去追認「它是什麼」，但也用不著去向讀者「解釋」。除非你能說得比詩好。
「居然你已選擇寫詩作為你的終身職，那就不該學人家的樣，就像走路，你也該要有你自己的姿態。」我常這樣「醒著」，我必須走出我自己的路子才行。雖然，到目前我的面目還模糊不清，但我已開始向那呼喚我的聲音走去，即使這是一種受難，一種走向「地獄」的路，我也要繼續其孤獨地走下去。
2.
謝謝6和7是其商標的老朋友，以及巴黎的瘂弦，和美麗的錯誤的愁予曾有一段時間的教誨。謝謝在我心中已成為一種懷念的藍雲在《葡萄園》第四期刊登我的第一首習作。謝謝桓夫為本集寫了一篇令我深深感動的序。謝謝夢蝶、沙牧、義仁、楓堤、天儀以及笠詩社同人對我嚴格的要求。謝謝秋分、錫嘉平時的砥礪。也謝謝很多報章雜誌詩刊時常給我退搞，使我有機會對自己反省。
謝謝父母以及家人不要求我給他們好一點的生活，使我有更多的時間看詩寫詩。謝謝我兩位姊姊給我經濟上的支援，使這本集子能夠順利印行。
──1966.05.記於南港(p73)
3.
謝謝五十五年度詩人節慶祝大會頒給我該年度「優秀青年詩人」獎。我很了解這只是一種「鼓勵」，而不是我現在的「成績」。我願努力寫下去。
──1967.01.14補記(p74)
＜版權頁＞
牧雲初集
林煥彰
中華民國五十六年二月出版
發行者：笠詩社
作者住址：南港鎮南港路一段30巷26號
函購處：豐原鎮忠孝街豐圳巷14號
郵政劃撥中字第21976號
陳武雄帳戶
價定：新臺幣拾貳元
封面設計：龍思良
。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