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春天
/林煥彰
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不一樣。
二月中,我應《香港作家》雜誌邀稿,寫了一篇「卷頭語」,自訂題目為<去年春天>,內容和香港有關;寫的是,去年我應邀到香港大學擔任首屆「駐校作家」;那是一件愉快的事,值得回憶。
在那篇短文,開頭我寫著:「春天是可愛的,春天是值得期待的……」
現在要寫這篇<今年春天>,卻有了不一樣的心情、不一樣的心境;人心、人生,是既複雜又矛盾;春天是可愛的,春天也會成為悲傷、難過的季節……
二月二十三日,我一天去看兩個母親;中午先到台北新光醫院探視生我的媽媽;她九十七歲,由異父弟弟看護、照顧。去年她一度住院三、四個月,情況很差;這次再住院,也已經兩、三個禮拜,醫生通告「病危」幾次,弟弟才讓我知道;二月十八日下午四點接到電話,我即刻趕到醫院;今天是我第二次去看她老人家,病況已經穩住;有弟弟照顧,我沒有任何負擔。
看過媽媽後,我趕去台北市立圖書館開會;年度「好書大家讀」決審會議,不得缺席。三點半開完會,我即刻動身開車上北宜高速公路,回礁溪老家,到竹林養護院探視大媽媽;她是養我的母親,生於民前二年(1909) ,今年一百歲;住在養護院已有六年,由於院方照顧得當,去年一年,健康情況都良好,比生母好。但今天早晨接護士電話,情況危急;近兩三天每天都只吃一頓早餐,其他兩餐不吃,水也不喝;護士問我,要不要插管餵食,或送大醫院急救?我說先觀察,等下午我看了再做決定;並請護士聯絡大姊就近先去了解再說。
約四點半,我抵達養護院,看護人員也正在同時間推著媽媽進入電梯;他們說剛送去礁溪杏和醫院檢查、打針,有肺炎現象,氣喘嚴重;靠氧氣管幫助呼吸,情況不樂觀。我電話和大姊溝通後,決定不送博愛醫院急救,不想讓老人家受苦、折磨。
晚上九點多我再探視一次,情況沒有改變;我開車回台北,第二天有事,請院方繼續留意觀察。
今年春節,農曆正月初五(1月30日),我探視媽媽一次;那時,她情況不錯,意識清楚,我們見面第一時間,我握媽媽的手,她問我:「你現在在做什麼?你的手怎麼這麼冷?」我說:「我剛從外面進來,今天天氣很冷。」這是我和大媽媽的最後一次對話。
二月二十四日上午,和大姊通過一次電話,護士告訴她,媽媽情況比昨天好,我安了心,去接待來自泰國的文友李經藝;到水濂洞、金瓜石、九份繞了一圈。
下午五點送走客人後,自己開車回到研究苑的家。吃了晚餐,以為一切平靜,兩位媽媽都沒事,又過了一天。沒想到,約七點四十分,接竹林養護院護士電話,大媽媽已經停止呼吸,我即刻電話通知大姊、二姊,然後開車和太太直奔養護院。約八點半抵達安寧室,看到媽媽安詳、平和,像睡著一樣;接著大姊、二姊分別從宜蘭、九份趕到,我們都強忍著哀慟,環俟在側,為媽媽誦念「南無阿彌陀佛」;隨後院方派人協助送回老家桂竹林林氏宗祠安靈,我、太太、大姊、二姊、堂嫂、侄子等開始輪流守靈的第一夜,不可終綴的燒腳尾紙;第二天中午,兒子、媳婦、女兒、孫子、孫女都趕來;一切遵禮成服、入殮、誦經、做法事……
三月三日頭七,守靈第七夜,我寫成祭母文<拼貼零星的記憶>一百行。
每一天的守靈都是漫漫長夜,累了自然睡著,硬撐無益,天亮以後還有事要處理。每天晚上都是半睡半醒,睡睡醒醒。
這陣子的天氣,是多雨、潮濕、寒冷。
十四天熬夜守靈撐過,我和太太身體都調適得當,沒有累出病來;多虧大批家族協助,很多煩瑣、該辦的事,都一一順利辦妥。
三月十日星期二,農曆二月十四;前兩三天,不是颳大陣風,就是整天整夜不停的霪雨。今天媽媽要出殯,沒有風也沒有雨,一大早五點半準備吉時移柩,天空展現和藹的氣象。
從上午八點開始家奠祭拜,九點半公祭,太陽已露出笑臉,給了我們喪家、遠道來弔唁的親朋好友很大方便。這中間的過程,禮俗繁雜,但所有來協助的宗親家族,時間一到,各個都主動各就各位,一點也不慌亂。十點半準時啟靈,鼓吹陣、仗儀隊、靈車、送葬隊伍緩緩走出自己的村子,走過礁溪老街,繞道礁溪路、大忠路,走進礁溪第三公墓;時間安排充裕,一路炎陽普照,午時準時就緒、安葬,一切圓滿。
守靈十四天之後,我辦妥母親喪事回到台北。
媽媽安葬在礁溪第三公墓,安靈在我定居的汐止研究苑的家;我早晚點香,在母親靈前向她叩頭、請安。
母親靈位,坐西向東;東方是我故鄉的方向,是日出的地方,也是媽媽安息、安葬的所在。
母親靈位,坐西向東;我吃飯固定坐的位置是,坐東向西,每餐飯,我都面向母親遺照;一粒一口的咀嚼,一點一滴的追尋回憶:我從三歲開始,她怎樣含辛茹苦,一口一口從她嘴中吐出食物餵我,把我從搖搖晃晃的一個幼童養成一個比她還高大,還再用不同照養的方式照顧我;我沒有妻子時,她讓我有妻子;我沒有房子時,她讓我有房子……我以前所沒有的現在有了的,都是經過她的雙手日夜不停的工作、累積而來;她曾幫人煮過飯、洗過衣、帶過嬰孩;她在人家閒置的空地上種過竹筍、種過菜,也賣過菜;也在自己的客廳做過電子零件的組件工作、外銷毛衣編織代工……
母親,她一生都是用這樣的方式在照顧我;從照顧一個我到照顧我成家之後多出來的太太、孩子、孫子都一起照顧。我的母親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媽媽;既平凡又偉大。
三月十三日(五)傍晚,陰雨、寒冷,我早早吃過晚餐,很快就寢;我從來沒有這麼早睡過。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我被手機鈴聲吵醒,但沒有接到電話鈴聲就停了,足見我睡得好好,不是第一時間被吵醒。看看手錶,才晚上七點。看漏接電話號碼是小弟的,我立刻回撥,弟弟告訴我,媽媽剛剛在新光醫院過世;我沒有震驚,不感到意外,也不覺有太大悲傷,早有心理準備;也可能剛辦完大媽媽的事,疲累的精神還未完全恢復,我只答應明天上午再去看媽媽,隨後我繼續回到床上睡覺;實在是太累了。
第二天上午和太太在玉成接二姊,到板橋殯儀館見生母最後一面;母親安詳的睡在冷藏的冰櫃裡,臉龐黃臘,不見溫潤光澤。之後回到媽媽暫厝靈位上香。
三月十五日午夜,我寫成「再祭母文」:<拼貼記憶之外>一百一十多行。
這期間,我和太太只在數天前做「三七」時,再去上過一次香;變成像一般親戚朋友一樣,因為習俗禁忌,不得同時為兩位母親戴孝。我在納悶,也在思索這個問題:冥冥之中,好像老天安排好,也像兩位母親她們早做過協商,不讓我兩難;如果生母先走,我大媽媽豈不就沒有一個「孝男」可為她戴孝?
四月九日上午,母親在板橋殯儀館崇仁廳舉行告別式,我在號啕中讀完再祭母文;午後一時一刻,和所有家族送母親大體到土城火葬場火化,約五時送骨灰罈進住樹林靈骨塔;送媽媽走完九十七年慢長的人生。
春天是人人所期待的,春天是可愛的季節;但沒有想到今年春天,我要在一個月之內連續為兩位母親寫祭文!年輕時讀過英國現代詩人T.S.艾略特的詩,他說「四月是慘酷的」,我現在才理解到:春天也會是悲傷的。
今年春天,我是格外沉痛!
(2009.04.11午後一時零八分. 研究苑)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