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魁西。
安古蘭漫畫學校裡老早就流傳著這位繪畫天才的事蹟，不見文字的口耳相傳有時比立碑更有感染力。到了另一所學校、另一座城市，同學中還是潛伏著他的書迷，蘇菲妹妹家中就供奉著一排德氏漫畫集，看來註定無法逃開這位風格瑰麗獨特的漫畫傳奇。
喜歡傳統歐漫的朋友看了德魁西(Nicolas De Crécy)的書，頻皺眉頭，我倒挺喜歡他自由揮灑的線條與用色。首部作品Foligatto以歌劇男伶為主角，每格圖畫都如克林姆(Klimt)的作品般精心織就，每個畫面都要像煙火般燦爛奪目。
「肥海豹奇遇記」(Le Bibendum céleste)同樣有著錦繡般的斑斕色彩，線條更為放鬆自再。原文標題意指天上來的圓滾滾軀殼，作者虛構出一座羅亞爾河畔的紐約城(New York sur Loire) ，外地來的肥海豹迪耶哥被一群人密集訓練，準備參與「諾貝爾愛心獎」大賽。
德魁西故意反其道而行，主角迪耶哥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屬於自己的話語，身邊的人總是主動替他說個不停。等他開口說話，仍在別人的操弄控制之下。迪耶哥只是一具空殼，不論是誰來統治這座摩天樓高聳入雲的城市，他都只是個工具。
其實，就連故事本身也只是個空殼，是個容器，端看說書人如何捏塑它，想灌入哪些資訊，餵給讀者什麼樣的訊息，為幕後黑手的計畫鋪路。這本書的敘事者，居然是個大如南瓜的慘白頭顱！原來他受人聘請來訴說迪耶哥的故事，中途有人來攪局，擾亂了故事，連故事本身的正當性都開始動搖，讀者要依靠誰，才能相信自己正一字字讀進腦袋裡的是「真相」呢？
大辣出版社新書「Voyage：跟著漫畫家去旅行」中收錄了德魁西的巴西遊記，正好可以一睹他的圖文作品。他也是今年法國Bourg-lès-Valence漫畫節 的貴賓，請他談談個人經歷與作品。
::漫畫節中展出您的動畫長片計畫「魔幻發財機」(L’Orgue de Barbarie)，您也曾在迪士尼巴黎分社等動畫公司工作過，可否談談您的動畫工作經驗？
我曾在動畫公司畫過分鏡表(story-board) ，主要還是以背景設計為主。
(註：德魁西的名字聽來或許陌生，或許更多人聽過或看過「佳麗村三姊妹」(La Triplette de Belleville)動畫長片。導演修枚(Sylvain Chomet) 正是德魁西當年在安古蘭美術學校的同學，兩人曾合作「雷歐爺的怪香菸」(Léon la Came)系列漫畫與動畫短片「老太太與鴿子」(La Vieille Dame et les Pigeons)，「佳麗村」一片的美術設計與德魁西的畫風極為接近。兩人現在已經分道揚鑣，不再合作。)
::您的漫畫作品分鏡做得相當好…
這端看作品而定。「魔怪波波」(Prosopopus)這本書完全沒有對話，我採用電影感強烈的分鏡方式，讓整部漫畫看來像部電影。
::繼動畫短片「老太太與鴿子」(導演Sylvain Chomet)後，您打算製作動畫長片。對許多動畫工作者來說，這是個難以完成的艱辛夢想。為什麼選擇了這項難度極高的計畫呢？
我對動畫非常感興趣，尤其是片子裡強烈的電影感，它結合了圖畫與電影，正是我所喜歡的兩大領域。
短片在媒體上的能見度不高，一般觀眾難得看到。而且短片片長才十來分鐘，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得以闡述我想說的故事，至少需要八十分鐘左右。可是長片製作方面，籌措資金也是個問題。我從1999年就開始籌備動畫長片「魔幻發財機」，花了三年時間準備，後來因為資金問題停滯下來，現在正準備重新出發。
製作這部長片需要八百萬歐元左右，必須跨國合作，才有可能籌措到所有資金。基本上會在兩個地方拍攝，有可能在巴黎或布魯塞爾。我打算像瘋影動畫公司(Folimage)的「大雨大雨一直下」(La Prophétie des grenouilles) 製作，將所有動畫工作集中一地，以便控管動畫品質。部分工作可能得外包給外國動畫公司製作，一切端看未來合作夥伴與資金而定。
法國現在許多動畫公司以電視影集為主，他們的工作成效與長片無法相比。我們可以成立一家新公司來製作這部長片，也考慮跟瘋影公司合作，他們現在可以接受外來提案。
::請談談「肥海豹奇遇記」(Le Bibendum céleste)這部作品。
這本書算是我在敘事與繪圖上的一項實驗，我只是隨性而走，並沒有準備縝密規劃的漫畫劇本。我大略知道主題與大致的方向，準備好劇本基本架構，接下來有什麼想法，再一一添加上去，保留創作的自發性。我並不喜歡照著已成定局的劇本走，這樣做只是幫劇本加上插圖，令人厭煩。
老實說，這本書是我所有作品中最不受歡迎的一部，有人認為故事雜亂無章。歐漫一般讀者其實只是尋找他們熟悉的故事類型，不一定會喜歡我這種異於常軌的作品，歐洲漫畫發展至今，這樣的閱讀口味並沒有多大改變。有些批評家明白表示，他們看不懂我在搞什麼。這部漫畫在敘事結構上的確與一般歐漫不同，讀者需要花更多心力參與閱讀。
我後來讀到俄國作家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的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Le Maître et Maguerite) ，驚訝地發現它與「肥」書氛圍極為相似。
::「肥海豹奇遇記」的畫風瑰麗繁複，跟您的首部作品Foligatto很接近…
沒錯，我這兩部作品比較精雕細琢，「肥」書三本連續畫下來頗為吃重。我現在構圖與用色上比較簡化樸實，我也試著發展其他表現方式，才不會感到厭煩。
Foligatto是我第一本作品，我們都想在首部作品中盡可能地表現我們的能耐，所以弄得極為繁複。我現在如果再用這樣的風格作畫，應該會用在插畫上，而非漫畫；或者每頁只有兩大格，成為插畫風十足的漫畫。我現在覺得，漫畫應該用簡單的圖像來表現，圖像如果過於繁瑣複雜，反而會阻礙閱讀。
::「魔怪波波」(Prosopopus)這部作品完全沒有對話…
我當時想創作一本風格激進的作品，不論是整體氛圍或是人物都奇怪異常。
一本書如果完全沒有對話等文字輔助，故事會顯得更為奇特不安。如果這本作品附上文字，衝擊力會減低許多。沒有文字說明，除了圖像，讀者沒有其他線索可循。當我閱讀時，我喜歡保有一點詮釋的空間，我不欣賞什麼都說得一清二楚的作品。所以我在作品裡提供一些線索，讓讀者去探索，這本書一般反應還不錯。這部作品可說是純粹的敘事練習，少了文字，我必須用圖像來說故事。
::您筆下的人物也許外貌可愛，但不一定和善…
我喜歡人物性格矛盾衝突的一面。
圓滾滾的波波(Prosopopus)看來雖可愛，卻也是個危險人物。我的人物並非善惡分明，他們有著多樣的面孔。我很不喜歡有些作品的表現方式，好人就長得一副好人的樣子，壞人就長得像壞人，這太荒謬了。我喜歡模稜兩可、善惡難以分別的人物。像我近作中的修車高手撒爾瓦多(Salvatore) ，看似忠厚善良，事實上也有他的黑暗面。
::您筆下的人物怪奇扭曲，也很少以女性入畫…
我筆下的人物通常體態都不怎麼好看，甚至有點醜怪。如果照這樣的方式描繪女性，可能會被批評成醜化女性。老實說，我還找不出一種屬於我自己的表現方式來描繪女性。即使像阿根廷漫畫大師卡洛斯寧(Carlos Nine) ，仍免不了把女體畫得凹凸有致，還是脫不了刻板印象。我不是女人，也很難把女性角色擺進我的故事裡。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我自己的方式，可以生動地表現女性，又不流於刻板印象。
我的動畫長片裡就有些女性角色，人們常問我，為什麼把女人畫得這麼又胖又醜，其實，她們身邊的男性角色也不怎麼好看…
::您的作畫方式有所演變，線條越來越自由揮灑…
第一部作品Foligatto照傳統方法進行，先用鉛筆打草稿，再上墨線。後來我發現鉛筆線條也很不錯，線條靈活生動，於是我省略掉上墨這個步驟，將鉛筆稿影印上色，這樣作業起來也比較快速。
我也喜歡速寫，隨性而畫，充滿自發性。我覺得我第一手畫下的圖畫總是最好的，即使我重新畫過，感覺都沒有第一張來得好。
::您不擔心出版社編輯的意見…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想。我把成品給他們過目，接下來就看他們是否要出版了。
::您筆下的城市---羅亞爾河畔紐約城(New York sur Loire)，宛如巴黎與紐約的合體…
我從來沒有去過紐約，可是我很欣賞這座城市的建築風格。其中有些1930與1940年代的建築很有歐陸風味，這些新哥德式建築上頭裝飾著各式雕刻，高達兩三百公尺，令人讚嘆。我很喜歡描繪紐約，這讓我感覺很自在舒適，城市建築畢竟是地球上許多人的生活環境。我住在巴黎，不怎麼喜歡城市生活，但是城市建築還是很吸引我。
::「Voyage：跟著漫畫家去旅行」中文版即將發行，您想補充些什麼嗎？
這趟巴西之旅，我就像個觀光客，不會半句葡萄牙文，完全任由導演與司機帶著跑。他們知道這是法國旅遊雜誌GEO的企畫活動，為了招攬觀光客來此，帶我參觀的全部是給觀光客看的「官方」景點。如果我可以選擇一座城市，跟著真正生活其中的朋友遊覽，就不會只看到一些表面的事物了。我其實比較想去紐約或里約熱內盧。
::您欣賞的藝術家有哪些？
我很喜歡法國當代藝術家梅莎潔(Annette Messager) 的作品，比利時藝術家é德佛耶(Wim Delvoye) 的創作也很逗趣。老實說，自從我投入漫畫這行起，我對漫畫沒有多大興趣。我整天都在畫漫畫，當我有空時，想看看不一樣的東西，如電影、文學、攝影等等。
亞洲電影的敘事方式很不一樣，其中有許多我並不了解的特殊語彙。因為我不甚了解，所以極為感興趣。日片「茶之味」(Taste of Tea)自由有趣極了，而我並不是挺喜歡北野武的「淨琉璃」(Dolls) ，但很欣賞它自由隨性的敘事方式。
當今的法國電影就沒有這麼自由，常常過於傳統守舊，只是跟著差勁的美國電影有樣學樣，流於媚俗，不像後新浪潮導演厄斯塔什(Jean Eustache) 的作品那樣才華洋溢。美國電影中，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作品饒富趣味。
::最後請談談您的新作品。
我正在與日本4°C動畫公司合作動畫短片集Genius Party，這項計畫集合多位日本動畫導演的短片作品。這家公司曾拍過Memories與「駭客任務立體動畫特輯」(Animatrix)，他們讓我自由發揮，創作個人短片，片名為「愛音樂的企鵝」(Le Manchot Mélomane) 。我不久會到日本監督製作，今年九月應該就會上映發行，不過可能會延後。
我之前跟日本動畫界已接觸過，大友克洋曾邀請我參與「蒸氣男孩」動畫長片的背景設計，可惜他們沒有使用到多少東西。他很久之前就看過我的漫畫作品，跟一些日本動漫工作者一樣，對我的作品很熟悉。我曾受邀到日本一家動畫公司參觀，他們居然收藏了我所有的作品！
採訪後記：
傳奇人物身旁總環繞著不少流言。朋友們聽到我要採訪德魁西，大多帶著捉狹與憐憫的表情乾笑幾聲，然後才告訴我這位名漫畫家傳聞有多難搞云云。
2006年三月漫畫節時，我硬著頭皮跟德魁西說明來意，他很爽快地一口答應，而且耐心應答。訪談過程中，可以看出他對歐漫界部分評論與讀者頗為失望，並非所有人都能理解與接受他的實驗與創新。即便如此，他還是頭也不回地繼續下去，他不可能委曲求全地迎合讀者或出版社的口味，創作是他的呼吸，他的展演。
我最後請他站在漫畫節海報前讓我拍照，只見這位隨手就能畫出一座紐約市的鬼才不甚自在，好像我正用鏡頭折磨他。我迅速拍完照片，讓他離開媒體的注視與包圍喘口氣。鏡頭外的德魁西，在初春微暖的日光下，看來更為開心舒暢…
■ 德魁西法語簡介
http://bd.casterman.com/bio/CrecyNi/?r=castimghttp://www.bdparadisio.com/scripts/detail.cfm?Id=557■ 英文版介紹
http://www.lambiek.net/artists/d/de-crecy_nicolas.htm::附圖：”New York sur Loire”圖像書，頗有英國風景水彩畫家透纳的風味。
(原文刊載於大辣出版社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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