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裡允許三種人的存在。認真學習的人、混日子消磨時光的人、介於二者之間的人。絕大多數屬於後二者,其中包含著我。
從大一迎新開始,我幾乎每天忙著各種聯誼、社團活動、同學餐聚等等。突然間世界一下子膨脹了。腦袋裡擁入大量臉孔、人名、綽號,不斷忘記也不斷新增。機車夜遊、汽車遠遊、客運和鐵道旅遊。從登大霸尖山到城市巷弄的小吃店,腦袋裡的台灣地理變得非常寬廣。
大二上學期,紀宜要求分手後,我突然覺得一切事情都變得很無趣。人也沒勁,什麼事情也不想做。時間在心理感覺上變得漫長,我世界的時間比物理世界的時間還要長久。我整天泡在圖書館看世界各國的小說。讀小說看別人說故事,不需想太多,就將自己投入劇情讓自己世界成為作者的世界。那些沒有紀宜的世界。
我和紀宜在大一下的夏天交往,隔年春天的大二上紀宜說分手。我什麼也沒說,沒追問理由。現在只記得那天呼吸的空氣很舒服,有些夏天的氣味。
記憶常被氣味挑起。
大三上學期,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我走在校園的紅磚道。四周很亮。眼前的空間、建築物玻璃反射著刺眼的光。我不由得瞇起眼。陽光強烈的照射,我的臉有些燙。鼻端不斷聞到夏天的氣味。那味道有些溫熱、溼潤,幾乎無法用文字語言描述。就像走在濃密的森林小道,緩緩呼吸間聞到森林特殊氣味那樣。夏天有夏天的獨特氣味,十年前的夏天和十年後的夏天,它們的氣味都不會變,我非常肯定。
我一面走一面擦拭額頭的汗水。大一那年夏天和紀宜交往的記憶不斷湧上。那年夏天所有認識與不認識的人、烈日柏油路上被飛快車輪激起的灰塵、黏貼背上的溼T恤、無風悶熱的紅磚道、排球場上玩直排輪的紀宜。這些影像夾著奇妙的感覺,讓我的頭漲得發昏,又異常清醒。忽然感覺那年夏天變得非常美好。
二○○○年夏天有關紀宜的許多事有如踢到石子的腳痛那樣地真實貼近。淡淡的風、藍白分界清楚的天空、紀宜白色鴨舌帽下滑落臉龐的汗水、寂寞夏夜的溼熱、暗夜校園排球場邊依偎的戀人。在這時像空氣一樣,輕輕包圍著我。
為了逃離存在紀宜身影的校園,我轉學考到另一所大學唸歷史系。最初二個月我和班上同學之間無形中有一種欠缺時間沉澱的親密感。我總是一個人獨自往來。沉默走進教室角落上課,下課後走在紅磚道回家,不知覺中我逐漸習慣這樣沉默的生活。
我時常在校園的紅磚步道散步。紅磚步道寧靜無聲的鋪在我心底。每當我閉上眼想起紀宜,和她經常走過的那一條紅磚步道,每塊工整緊密的長方形紅磚緩緩在我眼前向遠方舒展開來。我隱約聽見啪咑啪咑的雜亂步伐聲響從身體深處傳出甜美青春的聲響。
二○○二年大三夏天,我時常獨自在紅磚道散步。白日陽光下漫步和無數學生交錯而過,暗夜一個人迎著夜風滑行。紅磚步道彷若我一個人的樂土,我不斷找尋記憶空間中紀宜的痕跡。不在意誰和我擦身而過,不在意時間的消耗。我拖著影子穿行青春紛擾的校園,和紀宜共有的夏天記憶卻越來越破碎。
那年我是大一新生,在第三次去陶藝社時喜歡上紀宜。
紀宜套著一件白色牛仔布做的工作圍裙,專心用力揉陶土。白色圍裙沾上幾撇陶土痕跡,她試著模仿老師揉陶土的手勢,但她纖細手臂沒多少氣力,陶土始終硬梆梆的不成形。
我也正揉著陶土,在她斜對面。我們之間隔了一條長桌。我不專心的看著她和二個女孩一面揉土一面聊天,她們是同班同學嗎?
紀宜的聲音一字字鑽進我耳內,只覺得她的聲音質感清澈爽朗,完全沒有小女人的嗲氣。她胸前垂落的長髮隱約透著棕紅色,是自己染或是在美容店染?
我胡亂想像紀宜是怎樣一個人。高中好友俞安曾告訴我,要明白一個女孩的好壞,和她說話時死盯著她的眼睛。如果對方的眼神閃爍不定,一定不會是乖巧的好女孩,俞安很肯定的說。俞安在高中時和許多女孩交往過,根據他豐富的經驗判斷似乎不會錯。
但不管俞安的經驗法則是對或錯、有效或無效。紀宜始終只是我眼前的美好景象,我根本沒勇氣主動找紀宜說話。
集社時間結束,所有社員開始打掃教室。集中廢棄陶土、擦拭桌椅、掃地……。紀宜正吃力抬起墊在桌上的大木板,那是避免弄髒桌子墊在桌面的厚重木板,我趕緊趨前接過她手中的木板。
『我來!』
『謝謝!』她擠出笑容說。
紀宜說出『謝謝』二字的聲音不再清澈爽朗,多了幾分錯愕的情緒。『我來!』
和『謝謝!』這二句話、四個字是我和她整晚唯一對話。但我仍覺得這是今晚教室裡最華麗的一場對話。
紀宜從沒想過她在錯愕中隨口而出的二個字會引起我的怦然心動。心動,我不知道這二個字是不是可以完全表達我心中的震撼,當發現自己如此強烈的心跳時。
人群逐漸在教室流散,像水槽裡洩盡的水。走出集社教室,我見到紀宜和二位同學說話。她微微低頭,垂眼注視地面,美好無暇的身形線條流暢起伏。往來交錯的人群中,紀宜清秀白皙的輪廓、安祥神情在人群裡閃過。『好美!』我呆掉了。
紀宜和二個女孩離開了。我獨自走在月光下的紅磚道,不斷回想紀宜的臉孔和說出『謝謝』二字的聲音。
目前為止我見到的是不完整的紀宜。沒見到的空缺部份,被我的美好想像填滿了。我以心中完美女孩的類型填補了她未顯露的部分。我迷戀的紀宜只是我內心想像嗎?我迷戀的到底是什麼?因為她符合我心中的完美形象,所以我才迷戀?
迷戀是因她而激發的情緒。她投射在我大腦的影像讓我有了迷戀的情緒。『好美!』她的影像和聲音觸動我心,有如光線般射入我心裡的深層海洋,激起好感、驚嘆、愛戀、自卑、折服、羨慕、妒忌、獨佔等等眾多的情緒。這些隱藏在心之盒內的雜亂情緒莫名地被紀宜開啟了。心之盒內的深處藏有『希望』嗎?
迷戀只是本能的激起、刺激與反應嗎?如果有一天,我遇見和紀宜相似的女孩,也會同樣陷入瘋狂迷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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