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登載在今天的聯合報副刊上面的文章,
作者袁瓊瓊是國內有名的作家。
她從蔡琴的朋友的角度,描述了蔡琴這方面,當時對於這段感情的投入。
即使這樣的投入,婚後,也只能用『十年婚姻,一片空白』來描述。
而我好奇的是,男方,當初是被感動呢,還是也有愛到呢?
無論如何,
值得大家仔細看,
看完之後,深深思量。
生命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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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愛情
袁瓊瓊/聯合報
她怕得要死。她在去餐廳前跟楊德昌說,等他想清楚,叫他留話在她的答錄機裡。我還記得那小小的客廳,藤編沙發,米白色沙發墊,透明的淺青色玻璃茶几。答錄機就在茶几上放著。蔡琴進了門先去察看,看到答錄機上顯示了有留言,她立刻整張臉煞白,像要昏倒……
我跟蔡琴認識的時候她還在念實踐家專。那時候她已經唱紅了〈恰似你的溫柔〉。我家住大直,剛好在她學校旁邊。她上學之前老是會到我家來繞一下。
那時的蔡琴有兩個,一個是上學前帶了水果麵包跑來我家聊天的蔡琴。
另一個就是晚上在西餐廳裡駐唱的蔡琴。
在我家待著的大學生蔡琴,人非常素樸。大半穿件大襯衫,牛仔褲,戴眼鏡,總是身上東一袋西一袋揹著。蔡琴喜歡同時做很多事,三頭六臂一般,我們圍著大餐桌,她一邊做她家專的功課,用絲線編不知道什麼東西,各色各樣的絲線,一綹綹放在桌上,五彩繽紛,旁邊堆著滷味、餅乾點心、水果。她就一下說這一下說那,很靈巧的用絲線編織著,之後放下絲線,跑去洗手,因為那絲線很嬌貴,只要有手汗,就會沾出陰影,色就不鮮了。
洗完了手就再來編東西,和聊天。
西餐廳裡駐唱的蔡琴就非常華麗了。穿著小禮服,頭髮蓬蓬梳上去。戴著眼鏡。她那時還是戴眼鏡,到《讀你》那張唱片才拿下。
蔡琴腿很美,這件事好像從來沒人注意,她總穿小禮服,裙邊在膝上三公分,適好露出她自己的修長的勻稱的美腿。
那時候她正和楊德昌在談戀愛。
這可能是她喜歡跑來找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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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我都認識。楊德昌剛拍完《海灘的一天》,如日中天。
他是個小瞇瞇眼,又滿臉橘子皮,不過就是很有「導演氣質」。人瘦高,長腿。總穿緊繃的牛仔褲。剛從美國念電影回來。
當時新浪潮剛興起,侯孝賢、柯一正、楊德昌、陶德辰、張毅、新藝城的虞戡平,一缸子年輕導演中,楊德昌最像「導演」。講得誇張點,他簡直是由頂至踵的帶著「導演」氣息。有很多導演像別的行業,有很多導演不像「導演」,但是楊德昌是那種電影裡的「導演」,你絕不會把他誤認為是別種身分,不管他是不是坐在導演椅上。
他就是比任何別人看上去更像個「導演」。就像王家衛比李安或者吳宇森更像個「導演」。僅只外表狀態,便已有絕大的說服力。
王家衛和楊德昌都是上海人,每個上海人都是商人,娘胎裡就帶了精明的生意眼。他們本能知道包裝和內容一樣有價值,或許還更有價值。
楊德昌那時留長髮,在腦後紮著小辮。人筆直。戴金邊眼鏡,笑起來有點小酒窩,不大講話。帶點羞怯感。
他是個很醜,可是很迷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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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結婚很早。後來開始寫小說,出一點小名,於是交了一堆女朋友。都是單身。結婚的只有我,至少在表面狀態,我有一個屬於我的男人,是「愛情成功者」。
那時候年輕,大家都年輕,不知道有丈夫不代表成功,婚姻的存續不代表你的愛情美滿,甚至不代表有愛情。
因為大家都不懂,我便因為結過婚的緣故,成為了那個「最懂」的人。
蔡琴老是來跟我聊楊德昌,問我:「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我那時也寫完了〈自己的天空〉,大概多少也覺得自己懂吧,於是就從自己那其實很有限,卻憑著想像無限延伸的愛情經驗裡找話語給她「開示」。
我們聊天,往往講到一半,她會忽然站起來。「我要走了。」因為上課時間到了,或者要去錄音,要去錄影,或者別的約會。
她說走就走,動作快速收好大包小包,馬上離開。
然後下次見面,可能隔幾小時後,可能隔幾天後,她可以把前頭這話頭再提起來繼續聊。
我時常因為想把話繼續聊完跟著她跑。當然也是愛玩,可以跑到電視台、廣播電台、唱片公司,看那些在我生活範圍以外的人和環境。
那時候的蔡琴,其實年輕,身量小小,可是很有種大姊頭架勢。除了上學前來我家找我的時候,其他時間她身邊總是帶著一堆人。她妹妹,她助理,她宣傳,她電台節目助理,製作人,朋友……
總之那時候跟著她到處轉,每次一塊吃飯都是一桌人。
我還跟著她跑去看她唱西餐廳,第一次看到舞台的後台。花團錦簇的秀服掛在橫放牆角的鐵衣架上,伴舞群就在那些五彩繽紛的服裝後換衣服,在藍的綠的橘的黃的紫的緞子布料中間袒露她們並不潔白的皮肉,彎下腰調整胸口粉馥的肉團,或者把極短熱褲擠出來的臀肉推回布料裡去。而男歌手就坐在旁邊,對身旁肉慾橫流的景象視若無睹。
那非常鮮烈的印象讓我寫了〈眾生〉那個短篇。
在她跟楊德昌最「盛」時期,楊德昌可能不知道,許多時候,蔡琴打電話給他時,旁邊有個聽眾我。兩人講完話,蔡琴就會把他說什麼她說什麼搬給我聽,然後表情嚴肅,眼瞪大大問:「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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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最讓人頭昏的事情,任何人站到愛情面前都變成傻子。我現在回想,我給蔡琴的建議和指點,大約任何一個路人甲都可以做到,全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比她清楚比她聰明,而我們比她強的就是:「我們是局外人。」
楊德昌那裡有沒有愛情顧問不知道,但是蔡小姐這裡是有的。而顧問的最大功能,現在想來,不是解決問題,甚至也不是提供答案。
顧問的最大功能其實是做救生員。
談戀愛,如果真的是心放在上頭的話,就像洗三溫暖,絕對是忽冷忽熱的。
陷在感情裡的那個人,絕對是心律不整的。顧問的功用就是在心房緊縮的時候打氣,心房膨脹的時候警告。
那個人飛上去的時候拉她下來,掉下去的時候,抓她上來。
很容易的。我說過,任何一個路人甲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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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那天又跟著蔡琴去看她駐唱。她穿著淺藍色小禮服。束腰,腰以下微微蓬著。當然,小禮服及膝,她站在台上時,露出直直長長的,筆直併著的小腿。
我在台下看她。那一場是十點多,唱完非常晚了。那陣子她特別的不安定。因為直到那時候抓摸不住楊德昌什麼心思。
唱完了我和她回她的住處去。
蔡琴跟我說她受不了,已經給楊德昌發了最後通牒,如果這男人還不給她個明確定位,她大約就要走掉了。
她怕得要死。她在去餐廳前跟楊德昌說,等他想清楚,叫他留話在她的答錄機裡。
我還記得那小小的客廳,藤編沙發,米白色沙發墊,透明的淺青色玻璃茶几。
答錄機就在茶几上放著。蔡琴進了門先去察看,看到答錄機上顯示了有留言,她立刻整張臉煞白,像要昏倒。
她說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完了完了。
「他一定是來拒絕我的。」她說。
然後她開始走來走去,穿著那淺藍色小禮服,像一團移動的海水。走了半天坐下來。看著答錄機,發呆。然後說:「我不要聽了。我要洗掉。」
顧問勸她不要洗掉,也許是好消息。
「那你幫我聽。」
可是顧問不會操弄她的答錄機呀,萬一不小心洗掉了,那不是很可惜嗎?
於是蔡琴坐下來,我們一起盯著那答錄機,好像那是個怪獸。沒人敢動它。
後來。蔡琴CALL機響了。
她看一眼號碼,馬上跳起來。楊德昌CALL她。她問:我要不要打過去?
打啊。顧問說。蔡琴說不行我還沒有聽他答錄機裡的回話。
那就聽啦。
不行,他如果拒絕我怎麼辦。他如果……那我就會……
蔡小姐預想了一大堆「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裡才會發生的事情,同時間又很實際的問我:「你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她說要沒有人陪的話,這個晚上她過不去了。
這時候電話響了。蔡小姐去接。我這旁觀者看來,她很沉穩,鎮定,正常。她說:我剛回家。好,等下我再打給你。
放下電話她才說那是楊德昌打來的,楊德昌問她聽答錄沒有,叫她去聽。
這時我們才去動答錄機。按了「play」之後,毫無聲響。那靜默至少也有一分鐘之久。之後,是一聲長長的,長長的嘆息。
然後,那個必須下決定的男人說了話:
「你叫我怎麼說呢?」
這就是楊德昌的全部答覆。
蔡琴進房間去給楊德昌打電話。出來的時候臉潤潤的,眼睛發紅,跟我說她要去楊德昌家。
我陪她一起到楊德昌濟南路的住家。黑夜裡,楊德昌出來開門,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遮蔽了蔡琴。他把那淺藍色的女孩圈進手彎裡,關上了他家的紅漆大門。
之後,兩人就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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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上刊出楊德昌過世的消息。也同時刊出了他對他與蔡琴婚姻的八字評語:「十年感情,一片空白」。
然而這個空白的感情,不也是從那樣美好的階段開始起步的嗎?
在這十年裡,一段感情是如何從呵護和擁抱,變成了一片空白的呢?
我深信,在那個夜裡,楊德昌把他水藍色的女孩圈進臂彎裡的時候;在蔡琴,讓自己順從那男人隱沒入紅色大門的時候,兩個人都不是為了讓面前的十年一片空白的。
但是,依舊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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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忍不住又想起蔡琴在我家裡用彩線編織的畫面,想起她編了幾下之後跑去洗手,因為那色線很嬌嫩,如果手上有手汗,就會沾上汗漬。
可惜婚姻不能像編織,只要用潔淨的手維護,就可以永遠鮮麗美好。
手承諾了潔淨,絲線便承諾永不變色。
大約是因為手和絲線都無知吧。無知,不知道這世界可以變異。不知道這世界可以不必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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