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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阿嬤過世了。」話筒另一邊,媽媽罕見地傳來微弱的聲音。
八十幾歲的阿嬤--是我們家族中最堅強的女性,終於也凋零。這一天我又得靠安眠藥,是幫助我抽離還是面對,我自己也不清楚。
從台南來的平埔族人,年輕的時候,有著平埔族高挺鼻梁的瀟灑丈夫離家出走,在外另有女人,她只有靠自己撫養七個孩子長大。辛勤工作的汗水取代軟弱無力的淚水,澆熄青春枉然的怒火。丈夫雖然最後回來了,但是長年眼疾使他的俊美的臉龐消然,也無法工作,最後六十幾歲就驟然因病早逝。她自己這晚年的病痛,她從不哀嗚,讓兒女都為她心疼。
我想我該如何書寫家族的女性...曾經,我不敢寫。只好轉而寫菜市場對面賣甘蔗的粗俗婦人,如何努力成為我清秀的女同學的後母。藉此,來思索我家族中女性的堅強基因。
我以為等我想清楚了,我也許就能夠繼承阿嬤堅強的基因。
阿嬤對每個小孩都公平,不特別寵愛誰,所以我也沒有長孫女的嬌氣,我唯一受寵的時候,是去幫阿公拔白頭髮,當時真是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去一根一根拔。那是我們祖孫的親密時光,雖然也有四、五年,但是整個人生相較之下,卻短得微乎其微。那個時期大概十年,整個家族都團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各有各的生意、事業,但是阿公突然就過世了,當時我還在國中,對死亡非常不能理解。
隨後,繼承阿公風流基因的大舅,見過大風大浪,喜歡搞事業,卻拋棄時髦的老婆,喜歡公司裡清純的小姐,但是家族不能接受,他就耍狠為愛不吃不喝,只借酒澆愁,硬狠狠地將鐵打的身子一步步搞壞,進到醫院時,已經是回天乏術,他愛的小姐在全家族面前哭成淚人兒。我們都沈默不語,個性決定命運。
四阿姨是這家族第一個倒下的女性,身材、心理都曾經非常男性化的四阿姨,總是口出狂言,傷害我們小孩子的心。她選擇了一個和她一樣壯碩的男人,幫忙那男人經營洗衣店,經營的有聲有色,特別交代我們高檔衣服都得往她哪裡送。最後,癌症中選了她,也許就是因為她夠堅強。我只去醫院看她一次,我害怕看到她軟弱的眼神、她卑微的期望。一直到公祭的時候,我還是想離開。她怎麼會死?她可是個豪氣的女人,她怎麼會死?為什麼老天爺專挑堅強的女性去打擊?
我的母親是阿嬤的長女,在夫家的家族鬥爭中喘息。我媽,曾經做時髦生意,卻因為我爸的俊美、愐靦嫁入這個大家族,被捲入永無止境的家族鬥爭中,爭奪財產分配方式,沈默的永遠是我爸,工廠發生爆炸急著諉過,受傷的卻是我爸,一直到他巴金森氏症發作,不能執事,卻還一直要堅持守著家業。我媽在一旁護衛他,更像是護衛自己,一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
阿嬤,我好想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希望妳拖著苦痛苟延,又害怕妳的消失,會讓我漸漸淡忘,原來我曾經有妳堅強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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