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喝過咖啡。
認識HHL時，我才廿歲不到，卻是我人生最墮落、關鍵的時刻。
家族的鬥爭和不順遂的際遇，挫敗的社會位置，讓我不再思考未來的日子，只看眼前今天、此刻地度日子，甚至在高二的那一年，因為每天都憂心忡忡，無視於課業的荒廢，差點被留級。
過去常常用母親的勞苦工作勉勵自己的念頭，也不知何時已經被異性情愛、朋友背叛和險惡世俗排擠出腦袋；總之，當時還在青春期的我眼中，世界醜惡無比，人性就像裡頭已經腐爛的果子，偏偏我卻在成人的誘騙之下，一顆接著一顆地，嚐過許多令人作嘔的果子。
只有藝術不同，尤其是在平面繪畫中，靠著畫筆來抒解沒有人在意也說不出口的苦楚，醜陋的傷痕是唯一真實的事物，在其他創作者的作品中，一幅幅和我一樣掙扎的內心，好像說著「要用力地活下去啊！」雖然不知道明天會是怎麼樣，但是沒有活下去又怎麼會知道，還可以再忍受下去，一定沒問題的。
在美術營當中，認識HHL，雖然有其他男孩子一直想和我親近，不過對於輕浮、性騷動的男性賀爾蒙作用，我已經具有免疫力和辨識力。HHL乍看之下雖然不見得比較有藝術氣息，他卻比周圍的人襟持許多，一種可愛的愐靦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裡，明明是台北來的都市人，建中畢業、順利進了醫學院，卻一點驕氣也沒有，和我過去所認識的醫學院學生迥然不同。
如果沒有過去，也許我們會成為人人稱羨的情侶。但是，在這段情感的歷程中，過去是一片無法跨越的汪洋，HHL就像是海洋那端蔚藍、平靜的世界，而我在海洋這端快被過去所帶來的恐懼和痛楚淹沒不能活，他卻絲毫不能理解。
經濟上的貧窮和過往的挫敗際遇，讓我內心設下重重防衛的心，造成感情上的無能懦弱。當時也不願自己的過去對他造成傷害，卻也讓這段情感在壓抑中蔓長地好幾年，一直到我大學畢業，兩人失去聯絡，也各自找到所屬的另一半。
他教我認識人可以純真、誠懇地對待別人，追求美好的藝術，即使一再被傷害、打擊，也可以耐心等待，因為明天永遠存在。我從沒有懷疑是他救贖了我的一生，細心地帶我走出圈圍了十幾年的窠臼、周圍人們共掘的深井，讓我從人生的交叉口，從憤恨嫉仇走向追求真誠、善良。
我想過許多種如果，如果沒有過去，如果我的家境能夠好一些，如果我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住他，如果兩個人不要賭氣，如果能夠好好談一談，如果他勇敢一點跨越我的心防、、、「如果」這兩個字帶給人生太多欷噓。好幾次，我想告訴他我之所以不能接受他的原因和真相。但是，我害怕在他身上所學到的純真、誠懇也會隨之消失。
當然，在未來的日子，我也不是沒有做過荒唐事，激情地參與學運、搖白旗，街頭吶喊以及依舊被許多男人包圍。但是，彷彿有了他給我的第一把火把，我就能照亮自己的路，不再容易跌倒受傷、狼狽落寞。這火把變成一種類似信仰的東西，而他就是傳送旨意的天使，一直到好幾年後和他重逢，他想把我當作外遇的對象，我才發現「我的天使已經死了」。
抱著最初的火苗，小心翼翼地走過十多年，我已經不再如年輕時脆弱防衛。和他在網路上偶遇，我已經是記者、另一位醫師的妻子，他是一、二個小孩的父親了，也成為專科醫生，魚雁往返幾封之後，很快地他不再回信了。
有點悵然，因為不知道他不再寫電子郵件的原因，還能作朋友不是很好嗎？畢竟人生能有幾個認識十幾年的老朋友？不過，就像我也有隱瞞著他的往事，他也有不願意解釋的緣由吧。
總之，我想，在彼此已經成家立業，心智穩定成熟，能夠受的折磨也不會帶來太多衝擊的情況下，若不願意再聯絡的話，大概情誼就是在此劃上句號了。可是，我一直沒能說出口的那句話，希望他有一天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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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幫助了我，我現在很幸福。
遺憾地是，我一直想和你喝杯咖啡，也許我可以平靜地交代過去的錯誤，或者閒聊現在和未來，但是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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