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64年9月間,大專聯招放榜後,韓偉院長個別邀請首屆學生上山座談,張曉風老師即席發表<唸你們的名字>一文,歡迎陽明120名新鮮人。照片轉錄自第一屆校友畢業紀念冊之部分師生身影。 孩子們,這是八月初的一個早晨,美國南部的陽光舒遲而透明,流溢著一種讓久經憂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發榜名單寄來給我,一百二十個動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唸著,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為你們祈禱。 在你們未來漫長的七年醫學教育中,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 我願意再說一次,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林逸文」「唐高駿」「周建聖」「陳震寰」,你們的父母多麼期望你們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孩子。「黃自強」「林進德」「蔡篤義」,多少偉大的企盼在你們身上。「張鴻仁」「黃仁輝」「高澤仁」「陳宗仁」「葉宏仁」「洪仁政」,說明了儒家傳統的對仁德的嚮往。「邵國寧」「王為邦」「李建忠」「陳澤浩」「陳建中」,顯然你們的父母曾把你們奉獻給苦難的中國。「陳怡蒼」「蔡宗哲」「王世堯」「吳景農」「陸愷」,含蘊著一個古老圓融的理想。我常驚訝,為什麼世人不能虔誠地細味另一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我們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名字,不論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學和愛心。如果我們能用細膩的領悟力去叫別人的名字,我們便能學會更多的互敬和互愛,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這些日子以來,也許你們的名字已成為鄉梓鄰里間一個幸運的符號,許多名望和財富的預期已模模糊糊和你們的名字聯在一起,許多人用欽慕的眼光望著你們,一方無形的匾已懸在你們的眉際。有一天,「醫生」會成為你們的第二個名字,但是,孩子們,什麼是醫生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筆比平民飽漲的月入?一個響亮榮耀的名字?孩子們,在你們不必諱言的快樂裡,抬眼望望你們未來的路吧! 什麼是醫生呢?孩子們,當一個生命在溫濕柔韌的子宮中悄然成形時,你,是第一個宣佈這神聖事實的人。當那蠻橫的小東西在嘗試轉動時,你是第一個窺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心跳的人。當他徒然衝入這世界,是你的雙掌,接住那華麗的初啼。是你,用許多防疫針把成為正常的權利給了嬰孩。是你,辛苦地拉動一個初生兒的船縴,讓他開始自己的初航。當小孩半夜發燒的時候,你是那些母親理直氣壯打電話的對象。一個外科醫生常像周公旦一樣,是一個在簡單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時候,也許你只須為病人擦一點紅汞水,開幾顆阿斯匹林,但也有時候,你必須為病人切開肌膚,拉開肋骨,撥開肺葉,將手術刀伸入一顆深藏在胸腔中的鮮紅心臟。你甚至有的時候必須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個稚嫩無辜的孩童而束手無策的裂心之痛!一個出名的學者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脾氣暴烈的牙痛病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氣結的哮喘病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來見你的時時,也許什麼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氣,拖著一個中風的癱瘓的身體。掛號室裡美麗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個常期失眠的、神經衰弱的、有自殺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經過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刻,你傾聽垂死者最後的一聲呼吸、探察他最後的一槌心跳。你開列出生證明書,你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你的臉寫在嬰兒初閃的瞳仁中,也寫在垂死者最後的凝望裡。你陪同人類走過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啊!一個真正的醫生怎能不是一個聖者。 事實上,作為一個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的過程,你需要學多少東西才能免於自己的無知,你要保持怎樣的榮譽心才能免於自己的無行,你要幾度猶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開第一具屍體,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千萬個病人之後免於職業性的冷靜和無情。在成為一個醫治者之前,第一個需要被醫治的,應該是我們自己。在一切的給予之前,讓我們先成為一個「擁有」的人。 孩子們,我願意把那則古老的「神農氏嘗百草」的神話再說一遍,淮南子上說:「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嬴娏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是神農氏乃始教民播種五縠,嘗百草之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話是無稽的,但令人動容的是一個行醫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種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為一個現代的醫生當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餘次,但貼近別人的痛苦,體諒別人的憂傷,以一個單純的「人」的身份,惻然地探看另一個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貴的。 記得那個「懸壺濟世」的故事嗎?「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那老人的藥事實上應該解釋成他自己。孩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藥是有時而窮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古老的醫術中不可缺的是「探脈」,我深信那樣簡單的動作裡蘊藏著一些神秘的象徵意義,你們能否想像一個醫生敏感的指尖去探觸另一個人的脈搏的神聖畫面。 因此,孩子們,讓我們怵然自惕,讓我們清醒地推開別人加給我們的金冠,而選擇長程的勞瘁。誠如耶穌所說:「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真正偉人的雙手並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們常忙於處理一片惡臭的膿血。真正偉人的雙目並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峰,它們低俯下來察看一個卑微的貧民的病容。孩子們,讓別人去享受「人上人」的榮耀,我只祈求你們善盡「人中人」的天職。 我曾認識一個年輕人,多年後我在紐約遇見他,他開過計程車,做過跑堂,以及各式各樣的生存手段──他仍在認真地唸社會學,而且還在辦雜誌。一別數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當我們一起走過曼哈頓的市聲,他無愧地說:「我還抱著我當年那一點對人的關懷,對人的好奇,對人的執著。」其實,不管我們研究什麼,可貴的仍是那一點點對人的誠意。我們可以用讚嘆的手臂擁抱一千條銀河,但當那燦爛的光流貼近我們的前胸,其中最動人的音樂仍是一分鐘七十二響的雄渾堅實如鼓的人類的心跳!孩子們,儘管人類製造了許多邪惡,人還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奧秘的神蹟。生命是壯麗的、強悍的,一個醫生不是生命的創造者──他只是協助生命神蹟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們,請記住你們每一天所遇見的不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人的眼淚,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們,這是怎樣的權利! 作為一個國人老師,我所能給你們的東西是有限的。幾年前,曾有一天清晨,我走進教室,那天要上的課是詩經──而我們剛得到退出聯合國的消息。我捏著那古老的詩冊,望著臺下而哽咽了,眼前所能看見的是二十世紀烽煙,而課程的進度卻要我去講三千年前的詩篇,詩中有的是水草浮動的清溪,是楊柳依依的水湄,是鹿鳴呦呦的草原,是溫柔敦厚的民情,我站在臺上,望著臺下激動的眼神,仍然決定講下去。那美麗的四言詩是一種永恆,我告訴那些孩子們有一種東西權利更強,比疆土更強,那是文化──只要國文尚在,則中國尚在,我們仍有安身立命之所。孩子們,選擇做一個中國人吧!你們曾由於命運生為一個中國人,但現在,讓我們以年輕的、自由的肩膀,選擇擔起這份中國人的軛。但願你所醫治的,不僅是一個病人的沈苛,而是整個中國的羸弱。但願你們所縫補的不僅是一個病人的傷痕,而是整個中國的癰疽。孩子們,所有的良醫都是良相──正如所有的良相都是良醫。 長窗外是軟碧的草茵,孩子們,你們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書香裡,書浮在黯紅色的古老圖書館裡,圖書館浮在無際的紫色花浪間,這是一個美麗的校園。客中的歲月看盡異國的異景,我所緬懷的仍是臺北三月的杜鵑。孩子們,我們不曾有一個古老幽美的校園,我們的校園等待你們的足跡使之成為美麗。 孩子們,求全能者以廣大的天心包覆你們,讓你們懂得用愛心去托住別人。求造物主給你們內在的豐富,讓你們懂得如何去分給別人。某些醫生永遠只能收到醫療費,我願你們收到的更多──我願你們收到別人的感念。 唸你們的名字,在鄉心隱動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將有別人唸你們的名字,在一片黃沙飛揚的鄉村小路上,或是曲折迂迴的荒山野嶺間,將有人以祈禱的嘴唇,默念你們的名字。 *文字轉自~http://www.ym.edu.tw/history/fp_3.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