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我走到酒店時,一眨一眨的招牌燈光已經熄了。
酒保早已關上酒店的門,只剩下吧台裡頭一盞昏黃的小燈微微亮著;她低頭動著筆桿,看樣子大概是在記賬。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口向內端詳了一會兒,舉起手敲了敲門。酒保在吧台後面抬起頭,看見是我,便起身把筆放下,走過來替我開門。
「先隨便坐,我待會兒就好了。喔,替我把門關上,」她一面走回吧台後頭,一面揮著手,「如果要喝啤酒的話,自個兒去冰箱裡拿。」
「妳要不要?」
「你還是喝海尼根,是吧?」酒保擺了擺手,「謝了,我不喝啤酒。」她抬起頭來,「我爐子上還有一壺熱騰騰的美式咖啡,待會兒要不要來一點?」
「算了吧,美式咖啡和開水一樣,一點味道也沒有,喝了只會想上廁所。」
酒保白了我一眼,又低頭寫著賬本,「你的意思是,你喝了啤酒之後,膀胱裡頭一滴尿都不會增加囉?自己拿張高腳椅坐到吧台前頭來吧,還是你想繼續待在黑暗裡頭?」
「嘿,記賬的時候記得把我這瓶啤酒的錢算上。」
「打烊了你才來,這瓶啤酒我請客,讓你佔一次便宜。」
「哦?這麼算來,其實我吃虧囉?」
酒保把賬本閤上,放進抽屜裡頭,笑著搖頭,「說真的,我永遠都搞不懂中國古人這種見鬼的想法。對了,」她起身拿了個杯子,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對了,要不要來點音樂?」
「好啊。」
酒保把點唱機的鑰匙丟過來,「自己去選歌吧!……嘿,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選這首「舊愛」。」
「其它店裡的點唱機擺得全是些吵死人的舞曲,只有這兒才能讓我聽聽藍調。對了,妳不怕只擺藍調唱片的話,會流失客源嗎?」
「正好相反,我覺得這是我一種篩選客人的方式。這樣可以讓那些毛毛躁躁的小鬼從我的店裡消失。」酒保笑笑,「好一陣子沒來了,最近怎麼樣啊?」
「前陣子在忙展覽的事,最近才空閒了一點。」
「展覽聽說蠻成功的哦,」酒保喝了一大口黑咖啡,笑著,「我看過報紙和雜誌的報導了。」
「還好啦。」
酒保低頭在她那一排專講調酒、點心料理之類的書裡頭翻了會兒,抽出這一期的美術雜誌,對我晃了晃,「喏,你瞧,特別買的。在這本雜誌裡頭,報導了一個天才的故事。我看了老半天,才發現這位天才原來是你,哈哈!」她打開雜誌,把那篇報導亮在我眼前,「都怪這張照片啦,拍得和你本人一點都不像。」
「對啊,我是不上相嘛,拍起照來特別難看。」
「胡扯,」酒保看看雜誌上的照片,再抬眼瞧瞧我,「我的意思是,這張照片比你本人帥多了……喂,你那什麼表情啊?」
「唉,原來妳的審美觀也不過爾爾。」
「我的審美觀是不怎麼樣啦,」酒保蓋上雜誌,又灌了一大口咖啡,「不過,不知道當初,是誰把那個天才的畫放在這家店裡展覽的喔?」
「說起這個,我還真得謝謝妳,來,這口啤酒敬妳。要不是在這兒辦的那回展覽,我的畫大概現在還堆在我住的小房間裡長灰塵呢。」
「哎哎,」酒保搖著手,「你本來就有實力,遲早會被發現的啦!我只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而已。有時我會覺得奇怪,」她掏出一包菸,搖出一根,「你如果留在家鄉發展的話,不是會比較順利嗎?別的不說,光是這個人脈問題就有很大差別了;對了,我記得,你說你父親也是個畫家,不是嗎?」
「他是大學的美術教授。」
酒保噴出一口煙,「那有什麼差別?」
「這差別大了。」
「好啦,」她揮手驅散擋在我們之間的煙霧,「反正他一定認識不少有力人士,要把你捧紅一定易如反掌。」
「我不想靠我父親的力量打進這個圈子。而且,在我們那兒,光畫畫是很難獨立生存的。」
「所以你寧可到這兒來,住在那個小房間裡挨餓受凍?」酒保搖搖頭,「我知道你不想作商業性質的商品畫,但是剛來這兒的時候,你不也接過那種案子嗎?在這兒做和在家鄉做,有什麼不同呢?」
「在這兒接那種案子是權宜性質的,我總不能讓自己餓死吧?但在我們那兒接這種案子,大概就得一輩子做那些東西了。」
酒保想了想,點點頭,「不管如何,恭喜你跨出了一大步。來,我用咖啡敬你。」咖啡杯和啤酒瓶輕輕地碰了一下。「對了,有件事要和妳商量。」
酒保放下咖啡杯,又把菸塞進雙唇之間,「說吧。」
「過幾天有個節目要訪問我,我想請那些記者到這兒來。」
「這有什麼需要商量的,」酒保拿下菸,把菸灰彈進流理台裡頭,「這樣最好,也順便讓我這家小店出出風頭;嘿,我這輩子還沒上過電視咧!」
「小心引來太多的仰慕者,到時候妳應接不暇的話,可別怪到我頭上來。」
「如果真是那樣,那可正合我意,」酒保哈哈笑著,「省得我媽沒事就嘮叨﹕「妳才四十出頭,還可以再找一個伴兒嘛!」」
「令堂還蠻關心妳的嘛。」
「她是想抱孫子啦,」酒保看了看咖啡杯,一口把剩下的咖啡全倒進嘴裡,回頭又從咖啡壺裡倒了滿滿一杯。「但是我實在沒法子和男人談戀愛,讓老人家十分失望;於是她退而求其次,希望我能找到一個穩定的伴侶。」
「那也許妳真的該考慮考慮哦。」
「我知道。不過你也別說我,」酒保看看我已經見底的啤酒瓶,起身又到冰箱拿了瓶海尼根,替我開了瓶蓋,推到我面前來,「你到現在還是個光棍兒,難道沒這方面的打算嗎?」
「謝啦。我說過,緣份未到嘛!」
「又提這套,」酒保搖著頭,又咧嘴笑笑,「對了,下回我在店裡留意留意,看到不錯的,就替你撮合撮合,夠朋友吧?」
「啊?喂喂……」
酒保手一揮,「這是小事一椿,甭謝我了!」
○
「很抱歉,海尼根賣完了。我還有健力士、百威、可樂娜、Sol、ICE和Beck,你要哪一種?」酒保檢視完冰箱裡的存貨,回頭問我。
「唔...給我一杯妳的美式咖啡好了。」
酒保走回吧台,「對啤酒這麼挑嘴啊?喏,」她拿出兩個馬克杯,倒了兩大杯黑咖啡,把其中一杯擺在我眼前;「用馬克杯喝沒意見吧?」
「當然,謝了。最近生意如何?」
「在電視上亮過相,可真是不一樣。」酒保笑笑,「這幾天忙得不大像話。不過,不知道等這個熱度過了,那種慕名而來的客人會剩下幾成?」
「這就得看大家對妳這兒的印象如何囉。我覺得妳這兒很不錯,一定會有不少客人持續上門的啦。」
酒保瞪著眼睛,「想不到你喝了咖啡之後,變得這麼會講話,早知道從前就該多灌你幾杯。」
「嘿,誇妳幾句,妳倒害羞起來啦。」
酒保在口袋裡找著香菸,「胡扯,我對自己的店是很有信心的。對了,」她拿出一包皺皺的菸,摸出一支,把大概是已經空了的煙盒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裡,「前幾天有個女客人問起你。」
「喔。」
「聽她的口音,可能是你的同鄉哦!」
「真的嗎?」
酒保摸出一包紙火柴,俐落地劃亮一根,點著菸頭,先吞吐了幾口,「當然是真的。因為上回說要幫你留意一些我覺得不錯的女客人,加上她一來就問起你的事,所以我特別地留心。如果真是你的同鄉,那在這兒可不多見哦!」
「是啊。我離家這麼遠。」
「不過啊,」酒保拿下叼在唇間的菸,「你這小子還真是豔福不淺哦!」
「怎麼說?」
「那個女人可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哦!」
酒保彈了彈煙灰,拿過一個還沒洗的菸灰缸,把抽了一半的香菸架在上頭,「黑色長髮,大小適中、十分有神的眼睛,不很高但比例很棒的身材,穿著不媚俗自成品味……」
「哇,我還不知道妳這麼有看女人的眼光。」
2.
「開玩笑,再怎麼說我也交過成打的女朋友。其實咧,」酒保不好意思地笑著,又拿起菸,「本來我看到她時,是打算發動攻勢的;沒想到她一見到我走過去,開口問的就是你的事,馬上把我的熊熊烈焰澆成冷凍火雞囉!」
「妳對她有興趣?」
酒保盯著紅亮的菸頭,「本來是啊,」她抬眼看著我,「我總不能老是和那些年輕不懂事的小女生眉來眼去,所以我就想啊,該找個成熟一點的女人,想法子安定下來。」
「她不是妳喜歡搭訕的那種小妹妹啊?」
「嗯,我是不大會看人的年紀啦,不過我覺得她的年紀大概和你差不多吧。說不定你們還是大學同學咧!」
「唉。」
「哇,」酒保拿下香菸,皺眉看著我,「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大學生活很苦悶是吧?」
「老實說,我對大學生活不怎麼有印象。」
「怎麼會?你還沒老到那種啥事都記不清楚的年紀吧?」酒保搖搖頭,一臉不可思議。
「因為我大學只唸了兩年多,就中途輟學了。」
「啊哈!」酒保拿起馬克杯,喝了一口,「是不是對漂亮的美術老師毛手毛腳啊?還是對女同學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呢?」
「妳的腦漿是黃色的嗎?別瞎鬧。」
「對不起,」酒保放下酒杯,換了個表情,「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中途輟學的呢?」
「我大三還沒唸完,就進了精神病院。」
「啊?」酒杯伸直脖子,張大嘴巴,本來準備把菸送進嘴裡的手就那樣夾著菸停在半空。「你住過精神病院?」
「嗯,住了好一陣子。嚇到妳了?」
「還好,」酒保的神情從停格狀態恢後成播放模式,順利地把菸從指縫傳到唇間,「我不是害怕,只是有點驚訝。」
「當然。我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多,後來又在療養中心進進出出的,前後大概也浪費了一年。因為有就診的紀錄,所以不用服兵役;過了一陣子,我覺得在家鄉實在無法再待下去,於是就自己搬到到這兒來了。」
酒保重重地噴了口煙,「這也是你不想在家鄉發展的原因之一吧?」
「是啊。」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呃。」
「算了算了,」酒保擺著手,把菸捻熄,「我不該問的。」
「嗯。」
酒保看著自己的馬克杯,「我不該問及你的傷心往事。希望你別因此不高興。」
「不會。」
「我知道你不想提,不過,」酒保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強調,「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不想再把事情悶在心裡,打算找個人談談的話,我絕對整夜奉陪。」
「謝了。」
「別再講這個了,」酒保伸手到架子上拿下一條百樂門淡煙,從裡頭摸出一包,開始拆掉膠膜,「下次找個吃晚飯的時間過來,我把那個女客人介紹給你。」
「好啊。」
「嘿,」她瞪著我,「你這回倒是答應得很乾脆嘛。從前和你提這碼事,你就會裝出一付要死不活的表情。」
「我想,說不定她真是我的舊識。也許能幫我想起一些往事。」
酒保把菸盒的膠膜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也好。唉,我本來打算等你說「不,謝了」之後,就要開始對她下工夫了咧。」
「別嘮叨了啦,妳的機會那麼多。來,再給我一杯咖啡。」
酒保接過我的馬克杯,「喂,你不是對我的美式咖啡很有意見嗎?「像開水一樣」,唔?」
「對啊,我總不能不喝開水吧?」
○
「喔,老天。老天。」酒保喃喃地重覆。
「我一直不知道妳的宗教信仰如此虔誠。」
「別開玩笑,」酒保停止叨念,瞪著我,「你明知道我是無神論者。只是,我沒想到你經歷過這種事情。」
「是啊。本來,我家人還一直不肯告訴我呢。其實,大部分的細節都是我出院之後,自己到圖書館翻舊報紙查出來的。」
「天老爺,」酒保搖著頭,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謀殺案呢!十年前,這大概是你們那兒的大新聞吧?不不,就算是現在,你這故事大概也非上頭條不可,不會窩在地方版的小框框裡。」
「真是謝謝妳的讚美。」
「喂,」酒保嘆了口氣,「我沒有惡意啦。」
「我知道。」
「那個死者,是你的大學同學嗎?」
「報紙上說她是我學校的學妹。他們破門進來查看,發現她時,她就仰面躺在床腳邊,全身被硫酸燒蝕得不成模樣。而我,就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
酒保皺著眉,「為什麼會有人破門進來查看呢?」
「報紙上說,那是因為我當時不斷地尖叫。」
酒保點著頭,「那些衝進來的人一定也嚇傻了。」
「一定的。我出院後進出警局及有關單位好多次,甚至還看了警方當時在現場拍的存證照片。那個房間真是不忍卒睹。滿屋子的血,床單上、壁紙上、書櫃上... 有些血點子還居然噴在日光燈上頭。」
「老天,」酒保又開始搖頭,「那個兇手一定非常憎恨你那個學妹。」
「我也這麼想。學妹的身上被刀子劃得亂七八糟,而最主要的致命傷有兩處,一處刺在心臟,一處砍在頸動脈,所以血才會噴得滿屋子都是。」
酒保想了想,「你不是說她的身上到處都被潑了硫酸嗎?人都被砍死了,還潑硫酸做什麼?」
「警方認為,這是兇手藉著破壞屍體的行動,在宣洩他的憤怒。其實,他的破壞行動還不止這樣。」
酒保瞪大了眼睛,「潑硫酸還不夠啊?」
「嗯。他還挖出了學妹的眼睛。」
「噁!」酒保做了一個想吐的表情,緊皺著眉頭想像著,「想想,那些破門而入的傢伙,一踢開門,就看見一整個房間的血污,一個倒在血泊中的女孩...等等,她有沒有穿衣服?」
「沒有。她的衣服揉成一堆丟在門邊,上頭也都是血。」
「呼,」酒保繼續,「... 一個倒在血泊中的裸女,一個坐在一邊尖叫的男子,還有一雙浸在血海裡、直勾勾盯著這些人瞧的眼珠子,老天!」
「妳的想像力太豐富了吧?對啦,現場就差不多是那樣,不過,並沒有兩顆會盯著妳看的眼珠子。」
「你不是說她的眼睛被挖掉了嗎?」酒保一臉狐疑。
「對啊。不過警方在現場並沒有找到她的眼睛。」
酒保吐了吐舌頭,「真怪異。後來呢?」
「我當然成了首要嫌犯,因為那個房間是我租的。不過,我對這事根本毫無印象。」
「毫無印象?」
「對啊。報上說我那時不斷地尖叫,後來就被警方轉送到精神病院去了;這其中發生了什麼事,我完全想不起來。雖然接受治療之後,情形漸漸好轉,但我仍然記不起當時的情況,甚至連我大學前幾年的記憶都模糊掉了。」
酒保瞭解似地點著頭,「你受的刺激太大了。」
「嗯。我不認得那個房間,不認得來探病的同學,不知道我唸的是哪個學校的哪個科系,不記得為什麼自己會在醫院裡。家人怕刺激到我,所以對這個案子絕口不提;但我出院之後,警方找過我很多次,我也開始自己到圖書館翻找資料,才把這件事一片一片地拼湊回來。」
酒保同情地看著我,「好慘。」
「是啊。警方讓我看了學妹的照片,但是我不認得她;學妹的母親在我面前哭訴,她父親還上前甩了我一個耳光,我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學校的同學們都表示,學妹和我是一對情侶,但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警方一直認為我是兇手,但是我沒有行兇的動機,現場也找不到可以當兇器的刀具;而且,我在被發現當時根本就神志不清,完全無法接受審訊。後來,整件案子對外就以人犯精神異常為由宣布結案了。幾年前我想離開的時候,還得要醫生開一大堆證明、我再簽署一大堆文件,證明我是個人畜無害的傢伙之後,他們才肯放人。」
3.
酒保看著冒氣的咖啡壺,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喝光了眼前那瓶海尼根,酒保站起身,從冰箱拿了兩瓶啤酒回來。「今晚,我陪你喝點啤酒好了。」
「我的故事太沉重了是吧?」
「有一點,」酒保嘆著氣,把兩瓶啤酒的瓶蓋打開。她把海尼根推給我,自己灌了一口百威,「所以咧,咱們就別再談這種沉重的往事了,好吧?」
「當然。」
「那就好,」酒保又愉快了起來,「對了,上回介紹給你的那個妞兒,有什麼進展嗎?」
「唔。她很不錯。」
「我就知道你們很配,嘿嘿,」酒保開心地笑著,「對了,她是你的大學同學嗎?」
「不是。她說她讀的學校和我不同。」酒保笑著喝了口她面前那瓶百威,「是嗎?沒我猜的那麼巧喔。」
「老實說,我對女性一直有點敬而遠之,也許是因為我曾在瘋狂的狀態下鑄成大錯的關係,所以讓我覺得自己很危險,便會下意識地走避女性。不過和她在一起的感覺挺不錯的,我也沒有什麼想拿刀砍人的衝動;我大概是恢復正常了。」
「別胡思亂想,」酒保放下啤酒,「就我對你的認識,你根本不是那種會拿刀砍人的瘋子;我看那個案子根本不是你作的。」
「那一定是我失心瘋犯下的,否則怎麼也解釋不通。」
「好了好了,」酒保揮著手,把這個話題甩到一旁去,「剛不是說不再講這個了嗎?下回帶著她,等我打烊後再一起過來,咱們好好兒地聊聊。」
「嘿,打烊後妳不是只接待我這個厚臉皮的客人而已嗎?」
「你也知道自己厚臉皮啊?」酒保又喝了口酒,抹抹嘴巴,「沒關係啦!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而且說不定將來得叨你一頓喜酒咧!」
「扯太遠了吧?還有,這個打烊後的聚會,不是只談男人話題的嗎?」
酒保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瞪著我,「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啊?是不是怕她會擋不住我的魅力呀?」
「哇,這種台詞妳都敢說啊?我和她如果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下回就帶她一起過來,可以了吧?」
酒保咧嘴一笑,「這就對了嘛!還有啊,」她俯身向前,嚴肅地補充著,「問問她有沒有姊姊妹妹,到時候一起帶過來!」
○
「老實說,看到這小子開始和女孩子交往,我可真是放心不少。」酒保呵呵笑著,像個耶誕老人一樣。
「這還得謝謝妳這個功不可沒的介紹人呢!」她甜甜地笑著,臉頰微微泛紅。
酒保照例替自己倒了一大杯像開水一樣的美式咖啡,「對了,妳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呢?」
「工作呀,」她一撥長髮,「我在一家報社做事,老闆把我派來這兒當駐地記者;結果才來沒多久,就在電視上看到和他有關的報導。我心想,能在這兒遇到同鄉,真是親切極了,又是個正要開始大顯身手的畫家,所以就打算來採訪他,寫篇報導。」
「沒想到卻因此墜入情網是吧?」酒保滿臉是笑。
她的雙頰飛起紅雲,「是呀,真是意外。」
酒保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唉,以後就只剩下我這個老光棍了,真是淒涼啊!」她俏皮地笑著,「是啊,可惜我沒有妹妹可以介紹給妳。」
「哼哼,」酒保也笑了起來,「我真要找個伴兒,只要說一聲,少說也有兩、三打人在排隊,還需要妳可憐我?喂,」她轉向我,「今天的海尼根味道不對是吧?別賭氣不說話嘛!」
「這和海尼根的味道沒有關係。」酒保靠了過來,「怎麼啦?」
「事實上,我開始想起那些大學時代的往事了。」
酒保睜大了眼睛,她也一臉愕然,「真的嗎?」
「是啊。這也許該謝謝妳。」
她看來有點不知所措,「謝我?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雖然我們大學唸的不是同一所學校,但是和妳在一起之後,我一直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
「哇,真是羅曼蒂克,」酒保笑著,「像是好萊塢大爛片沒創意的劇情。」
「別笑我,我是說真的。」她認真地看著我,「你是什麼時候恢復那時的記憶的?」
「喔,電影裡演的恢復記憶,有點像突然被敲到頭、把人給打醒了的那種感覺;但我的情況不是這樣的。當時的種種,我是一點一滴地回想起來的。最後,我想起了那個案子的來龍去脈。你們要不要聽聽?」
酒保很感興趣地點著頭,她咬著下唇想了會兒,「你想講嗎?會不會很難過呢?」
「當然還會難過啊。我在幾天之前,突然想起了學妹的名字,那一瞬間,我幾乎站在街心哭了出來。」
酒保拍拍我的肩膀,「如果你不想談,我們就別談這個話題。」
「不,我想告訴你們。我想和過去的我告別。我總不能一輩子迴避它,而且我現在很確定,我不是犯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似地抬眼望著我,也點了點頭。
「就像案發之後學校同學們所說的,我和遇害的學妹是一對情侶。她小我一屆,我是在升大二後才認識她的。但事實上,我在大一下學期時,曾經和一個系上的女孩非常親近。」
酒保和她都沒有說話,繼續聽著。
「那個女孩和我的感情很好,我們之間有非常多的共同話題,似乎永遠講不完。當時,我覺得我們之間的情感是很單純的,因為我們雖然很親近,但是在我們之間就是少了什麼,怎麼也沒有男女朋友之間該有的那種感覺。不僅是我自己這麼覺得,連班上同學們也都有同感。」
酒保點點頭,低頭摸出菸盒,搖出了一支菸。她淺淺地啜了一口已經不再冒熱氣的茶。「升上大二之後,我認識了學妹。如果說天底下真有所謂「一見鍾情」的話,一定是在形容我們見面時那種感覺。後來我們談起初遇的時候,都覺得在第一次四目交投的剎那,我們就知道對方是自己命定的愛人。我和學妹開始交往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我們自己覺得一切都很理所當然,周遭所有的人也都這麼覺得。」
酒保呼出了一口煙。她拆開糖包,加了一些糖晶到茶裡頭去,然後拿起茶匙緩緩攪拌著;偶爾,茶匙與杯身輕輕相碰,發出「叮」的聲響。
「戀愛中的人都是瞎子。沒錯。因為我在半年之後,才發現自己犯了大錯。」
酒保瞇著眼睛,透過煙霧看著我,「怎麼了?學妹有什麼你無法忍受的缺陷?」
「不,學妹很好。我剛才說,那時周遭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和學妹是很合適的一對,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至少,有一個人不這麼想。」
她抬起頭來,「是那個女孩吧?」
「是啊。那時有堂課要做一個 project,我們兩個是同一組的。她開始對著我耍脾氣、賭氣不見我、不接我的電話。剛開始我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還以為我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做錯了什麼事。搞了半天,我才從她的好友那兒得知,她對我的感情並不像我早先想得那樣單純。」
酒保點著頭,「女人的嫉妒是很可怕的哦!」她白了酒保一眼。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學妹,幸好學妹很能體諒,沒有責怪我。其實,我覺得,也許是因為學妹的出現,讓我和她不能像從前那樣時常見面,所以她才會自個兒胡思亂想,把原來單純的友情變質成愛戀的感覺吧?」
她不以為然地抿著嘴,「我覺得啊,人家可能早就看上你了。只是你這個木頭一直沒反應而已。」
4.
酒保笑了出來,「嗯,有可能哦!」
「不管如何,我那時沒辦法回應她的感情。因為這個緣故,那門課我們沒法子提出像樣的 project,兩個人都被當掉了。接著是兩個月長長的暑假,我打定主意不再見她,希望能讓她冷靜下來,把事情想清楚。」
酒保搖著頭,「這樣好嗎?我覺得長痛不如短痛,你應該把她找出來,好好地把話講開才對。」
「這個我也想過。不過當時我覺得我自己沒辦法控制住和她談話時的狀況,所以沒敢做出這種決定。」
「沒試怎麼知道,」她將一縷垂至鼻尖的長髮掠到耳後,「你也真是的!」
「結果呢?」酒保問。
「過了兩個月,學校開學了。她一直沒再找我,偶爾在校內見了面,也會同我點頭招呼,不再亂使性子。雖然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熱絡,但事情能夠這樣解決,我實在覺得蠻開心的。從那個學期開始,我接了一個家教的工作;而學妹會在我去上家教課時,到我住的地方等我回家。」
酒保直著脖子,把她杯中剩下的咖啡咕嚕咕嚕地灌進嘴裡。放下杯子之後,她一抹嘴,「啥?故事這樣就完啦?王子和公主就這麼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當然沒有囉,」她插話進來,「還沒講到那個案子哩!」
「嗯。還是妳比較專心。」
她甜甜地笑了,酒保一拍額頭,「對啦,聽你講了一大段羅曼史,倒把聽這故事的目的給忘了。來來來,」她走到冰箱前,「故事正要進入高潮,還是喝點啤酒比較好。妳要不要?」
她想了想,「好啊,也給我一瓶海尼根。」
「海尼根蠻苦的哦。」
「不管,」她像個小女孩一樣地撒嬌,「我要和你喝一樣的。」
「哇,你們兩個噁心死了,」酒保拿了三瓶啤酒回到吧台,打開瓶蓋,把兩瓶海尼根推了過來,「去去去,拿冰啤酒降降火吧!喂..你怎麼啦?」
她關心地撫著我的肩膀,「想起學妹了吧?都過去了,現在有我呢!」
「抱歉。我只是突然想起,學妹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有什麼好抱歉的,」酒保指著我眼前的海尼根,「喝吧喝吧。」
「先讓我把故事說完。過了一個多月,已經快期中考了;有一天我上完家教課,騎車回到我租的房間,在門外就看到了學妹的鞋子。」
「她正在裡頭等你回家哦!」酒保「啪」地打開她那瓶啤酒的瓶蓋。
「嗯,我本來也這麼想。沒想到我打開門之後,竟然會看到那樣的景象...吁...」
她輕拍著我的背,「還好吧?別再說了。」
「謝謝。不,我現在不講完,以後大概就不會再想說了。」
「喝口酒吧,」酒保雙手抱胸,表情也開始變得嚴肅起來,「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靠近門的地方有個塑膠袋,裡頭有一個背包,最上面還有一雙鞋。塑膠袋底下則壓著一堆衣服,我認得出來,那些衣服是學妹的。我當時覺得非常困惑,這是怎麼回事?但當我再走進幾步,突然就嚇了一跳。」
酒保不知不覺停住了呼吸,她也停止了輕拍我背部的動作。
「我看到全身赤裸的學妹被綁在床腳,嘴裡塞了一團抹布,全身是血,滿臉淚痕地望著我。而她就站在旁邊,身上一絲不掛,手裡拿著一把亮晃晃的染血長刀,對著我平靜地微笑。
「妳在做什麼?」我大吼一聲,向著學妹跑去;她手腕一轉,刀子劃開了學妹的頸子。學妹昏了過去,從頸動脈裡噴出的溫熱鮮血向我當胸衝來。」
酒保倒吸了一口氣,她則睜大了眼睛。
「我當場呆住了。她笑道﹕「我待會還要用硫酸好好地替小學妹化妝,順便把她的心刺幾個窟窿。還有啊... 」她用手指撥開學妹的眼皮,「大家都說她的眼睛漂亮,你是否就是被這對眼睛給勾走了,才會覺得你們真的是一見鍾情呢?」她把刀子移近學妹的眼眶,把眼球刨了出來。我那時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瞪大雙眼看著她。她抬頭看著我,微微笑著;接著,她伸出頭,緩緩地舔著那顆眼珠。然後,她的舌頭捲起那個眼球,吞了下去。於是,我開始大叫。」
酒保吐了口大氣,喃喃地唸著,「老天,老天。」她用手指扶著前額,左右搖著頭。「呼。前幾天我把所有的事情完整地想起來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麼當初她沒有被懷疑。」
酒保問,「為什麼?她一身是血的從你房裡出來,到街上一定會有人看到的嘛。」
「我想,塑膠袋內的背包裡一定是她的衣服。她殺人的時候是赤裸的,我猜她是用學妹那些壓在塑膠袋下的衣服大略擦擦臉和手,再穿上自己放在塑膠袋裡的乾淨衣服,把頭髮用帽子遮住,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公寓;染血的刀子和噴滿血點子的塑膠袋,只要放進背包裡就可以了。」
「這個女的不怕和你合租公寓的其他房客聽見嗎?」她問。
「那時快期中考了,和我同住的全是系上同學,當時都在圖書館裡,後來警方的紀錄也這麼說,她一定早就知道這點了。而且,做完自己那些清理工作再離開我的房間,動作快些的話,大概不用五分鐘吧。不會這麼快就有人來查看的。」
酒保搖著頭,「她已經瘋了,說不定根本就沒考慮這些。」
「也許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得有非常好的運氣才行。」
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那... 這個女孩現在在哪裡?」酒保也抬起頭,一臉好奇。
「我也不知道。我想清楚整件事之後,就打電話回家鄉去查過了。她們家後來搬離了那個地方,警局不能透露遷徙資料給我,舊同學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一時間,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她仰頭喝了口酒,看著酒瓶出神。酒保看看天花板,突然用輕鬆的語調笑了,「至少,你現在已經知道你的精神狀況正常,不是瘋狂殺人魔了。」
她也笑了,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起來。酒保舉起啤酒,「來,讓咱們為你的新生乾杯!」三支啤酒瓶兩兩輕碰了一下。「對了,把點唱機的鑰匙借我。」
酒保在抽屜裡摸索了一陣,把鑰匙向我丟來,「幹嘛?又想聽「舊愛」啊?」
「是啊,最後一次了。我要告別過去囉!」
我走向點唱機,打開開關,選好了歌,吉他的前奏剛開始,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驚呼。
我回頭一看,發現酒保的脖子上插著斷裂的啤酒瓶頸,正痛苦地喘著氣;而她就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我。
「妳在做什麼?」我大吼一聲,向酒保跑去;她用力一拍,瓶頸插得更深了些,血開始瘋狂地噴灑出來。
「過了十年,我換了名字、改了樣子,費了多少工夫才知道你在這裡?本來以為我們可以從頭開始,沒想到你竟然把我們共有的美好回憶,告訴了一個毫不相干的臭同性戀,讓她以為我是瘋子!」她搖搖頭,「你已經認出我來了,對不?」
「什麼﹖妳在說什麼﹖」
她淺淺笑著,「你老是這樣裝糊塗。喏,」她輕輕地說,「你必須記著,我才是你唯一的愛。瞧。」
她俯上身去,似乎要親吻已經昏厥的酒保。
在下一瞬間,她將酒保的眼球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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