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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四壯集
騙子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3110700423+1105130102+20031107+news,00.html
中國時報 ◎胡晴舫 　(20031107)

站在三十七層樓高的落地窗前，他的少年深沉也掩不住他的志得意滿。他原本在一家跨國企業擔任執行官的職位，四十剛出頭，便提早退休，自行出來創業。我進他的辦公室時，不由得要嘆一口氣，一大塊狀似從緬甸古寺挖過來的石雕掛在玄關，昂貴的原木地板、平面液晶螢幕、流線型設計帶網狀材質的辦公椅，背景音樂是木魚當樂器敲出來的禪樂，室內所有牆面都是玻璃。四名員工滿口英文，夾雜洋涇濱華語，彷彿剛從服裝雜誌走下來般光鮮亮麗，在辦公室裡懶洋洋地窩著。

他本人比想像中瘦小。一頭修剪俐落的白髮，略尖的鷹勾鼻，沒有皺紋的眼睛總是炯炯盯著你看，連眨也不眨，彷如在跟你比賽誰較誠實的遊戲：誰先眨眼，誰先眼光流爍不定，誰就是對自己正在說的這件事不誠懇。我承認，我不誠懇的次數遠遠超過他。 他是那種很快就想讓你知道他永遠是贏家的人。他不見得永遠是對的，可是他絕對不會是錯的。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與他面對面，一點也不令人愉快，因為他只在乎整個局勢是否對他有利而你能否為他帶來利益，除了這兩項考量，其餘他均沒有興趣。敵人、朋友、夥伴、或是競爭對手，你在說笑吧，這很重要嗎。他平滑無光澤的眼眸連冷酷的表情都沒有。你知道，如果這個世界有真正的邪惡，這雙眼睛的主人大概就是了吧。

在我欲振無力的一番開場白之後，他回應了一點笑容，我便停頓下來，外面，整座城市正隨著夕陽西下一點點沉淪。他讓沉默稍微在空氣中沉澱了一會兒，然後在嶄新的夜晚氣氛裡談他的公司。他用隨意的態度談著一系列他宣稱的成功，一種「你知道」的語調似乎在暗示這些成就是公開的事實，如果你不知道或不承認，都不過是你程度不好而已。

啊，他真是自信滿滿。怎麼可以不傲慢，如果他真的相信他自己說的故事。他輕輕轉動桌上的地球儀，眼睛還是不放過我因不誠懇而急速眨動的眼皮：「商業族群最強調的，就是信任，就是關係。他們就是認住了我。」他並不微笑。這不表示他不得意。

我領悟，真正的賭徒根本不需要有本金在手。他只有他自己就行了。這個世界的遊戲玩法已不再靠你做過什麼、能作什麼那種真槍實彈的硬漢法則，而是你如何展示自己、炫燿自己的孔雀作風。這個世界是跳躍的，流動的，不連貫的；歷史感在這個時空裡全然流失。每一個人每一天都要跟未知碰撞，每一次碰撞都是面對世界介紹自己的時機。我們困在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循環裡，每一個早晨起床時，我們都得重新開始。成功可以是立即的；失敗，即使只有一次，也能抹殺一切。任何想要像過去的作家拚命躲在家裡一字一耕耘、期待讀者自動發現而陶醉在自己文字的人，最好準備絕望吧。懂得在封面擺上自己照片、大量接受媒體採訪、穿對衣服說對話語的人才可能出頭。沒有噪音，便沒有注目；沒有注目，就沒有欣賞。

一切都是關於包裝。親愛的。

可是他當然不那麼市儈，他也要跟你談談文學和藝術。然後在談興正濃時，他可以忽然口氣一轉，擺上一副無聊快死的冷淡神情：「真不曉得那些人在想什麼。」

他告訴你離開的方式就是保持緘默。當他決定時間到了，時間就是到了。無論你如何努力製造話題，他會嚴肅地點頭或搖頭，但，就是不發一言。你知道你該走了。狼狽地從他昂貴的辦公家具爬起，我幾乎絆倒。他送我到門口，握我的手，「以後保持聯絡。」當他轉頭的一剎那，我知道，從此，他已經忘了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