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台北人 不是過客
中國時報 ◎吳錫德 (20031221)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3122100245+11051301+20031221+news,00.html
其實,做一個「台北人」也不算挺困難。只要你決定做台北的「定居者」,而非「過客」,然後隨時隨地能放慢腳步,你就能感知這座多樣多采的城市的新面貌,從而不斷會發現它新穎可愛之處。換言之,只要能時時刻刻放慢腳步過活的台北人,都是「正港」台北人!
每個台北人都是移民,每個台北人終究也只是這片土地上的寄居者!
台北人不敬畏生存環境,台北人輕忽過去,台北人少了文化基因,台北人莽撞輕浮,台北人失根又失憶,台北人沒有面孔……,這些才是台北人的悲哀!
●
沒有歷史包袱,讓一大群不同世代的台北人才得以前仆後繼地奮勇打拚,開創傲人的現代文明成就。但也因為衝刺太快,無暇回顧,也不願回首當年,久而久之,台北人成了最沒有面貌特徵的現代都市人!
初夏,跑到八德路頭的華山藝文特區(其實只是日據時代遺留的酒廠廢墟),聽一場文化創意產業的研討會。會中主講者或像傳道士那般敦促在場的每個人要珍視有限的傳統文化生機;或像初登國際舞台的「改良」國劇演員,唱作俱佳地吹噓中華文化的國際品味。那是一場沒有交集,又幾乎無關痛癢的「文化教室」。走出大門外,是迎面襲人的熱浪,夾著瀝青熏氣,還有轟隆壓境,風馳電摯呼嘯而過的車輛,及恣意聳立毫無美感的樓群。
我朝新生南路方向走了一段,三十多年前那兒的?公圳應尚未加蓋,河堤兩岸細柳低垂,溪水潺潺。我這才猛然想起,方才那片廢墟不正是祖母口中祖父年輕時的工作場──樺山貨車站!農餘充當苦力的祖父上下工,拉著板車,應打從這裡過。然後左轉還鋪著礫石子的信義路,再右轉彎進有水道平行的安東街。那條圳溝在三十年前還河清見魚,水流清澈,水草隨波漫舞,魚蝦優游其間。這段拉車將近五十分鐘的路程,走來應是辛苦又愜意的。這座廢棄烏梅酒廠應是樺山貨車站的腹地。而「樺山」不正是那位攻克台灣的首位日本總督樺山資紀!台灣人的歷史胸襟竟是如此地寬宏,大概只有文明程度落後的被殖民國,如菲律賓或其他亞非拉丁美洲國家差可比擬。當韓國人上下一條心逐一敲毀日據時期的古建築物時,我們的總統府——日本的總督府(建於一九一九年),至今還是島內最高政治權力的象徵。我們的一票建築師或古蹟專家還不斷奔走,聲嘶力竭地呼籲國人要「搶救」古蹟!問題是:那是誰的古蹟?拿來紀念什麼事跡?
清廷的建設,尤其是劉銘傳的巨構擘畫,皆為日人所接收,要不就悉數摧毀。一位當代日本學者又吉盛清寫道:「一八九五年日軍攻進台北城後,即拆毀城內清國所有行政公署、廟宇,及文教設施。一九○九年,台灣總督府又假借市區重建名義,拆除舊台北城的城牆……。這不僅拆毀中國傳統式建築而已,更是砍斷台灣人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及對其精神生活的破壞。」日本據台五十年,成了許多殖民文化買辦唯一的參照!
台北擁有許多傲人的成就
我的祖父出生時已是日本籍,因無緣上學,從未聽過他講日語。一生大半輩子善盡台灣支那屬民的義務,還得養家餬口。當初清廷因戰敗割台,他的父親業已坐擁大佳臘大片田地,而放棄內渡。之後卻染上鴉片癮,害得祖父十六歲那年就得自立門戶,打拚求存。在他的遺物中僅看過一張黑白像片,年輕的他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位日本老闆的身後。他一生從未在我們面前提過日本人什麼的,但他卻曾與他的叔叔到日本橫濱經商數年,只說過日本時代治安比較好。倒是祖母經常提及每年收成時都得暗藏食糧,躲日本警察的稽查……。歷史書上總是留下太少這些平常百姓的記述。有的只是那些操書寫大權的上層階級那些意氣風發充滿霸權的宏論,或當道者迎合「政治正確」令人啼笑皆非的觀點!
連橫是寫台灣史的第一人,姑不論嚴謹如何,其動機卻是令人欽佩:台灣人不可無史!每個台北人都有一段該留下來的歷史。只有當千百萬個見證交織融合在一起,台北才有史,台北人的文化才有交集,台北人的形象才會浮現!總之,台北真的需要一部新的撰述,而非只是一部大歷史,或斷簡殘編式的野史,它應是由眾多市民,不論出身,不分畛域,不管省籍族群,共同撰寫的史詩!
台北擁有許多傲人的現代成就。歷史給了它許多機會與優勢,但也少不了許多折磨。台北真是個開放的城市:東亞的要衝、大陸的門戶、人文薈萃、資源厚實,還擁有最多元的文化、匯集最多樣的思考及創意。它也是一個最穩定、高素質的民主國度,最具活力與開創精神的上升社會,及資訊最發達最普及的國際都會……。還有,台北還繼續保有移民社會的特徵,一個真正的「希望之邦」(promised land)。台北的社會流通堪稱世界第一,只要肯打拚,我們可以隨時製造千百個白手起家的企業鉅子,也仍可以出現三級貧戶出身的大總統!這已遠比美國的「花生總統」、「演員總統」來得傳奇。但文化的事卻不能急就章,且現階段台北的優勢並不會永遠屬於台北所專有!台北還沒找到它的身分,台北應放慢腳步!
舉國上下皆喊「拚」
台北的快與開放一直是許多人所歌頌及期許的:拚經濟、拚選舉、拚高樓、拚高鐵……,舉國上下皆喊拚,街頭巷尾衝衝衝!這些或許讓過慣慢步調的歐洲人士欽羡一時,但其實台北並沒有太多「快」的本錢。
話說當第一家麥當勞速食店於一九八六年在羅馬古城開張時,雖然引起一陣騷動與好奇,尤其年輕人的光顧。但隨之而來的是憤慨與排斥。大多數義大利人怎麼也不能容忍他們的飲食文化、他們的生活方式,就此受到質疑與挑戰。北部一個不到三萬人口的小鎮伯拉(Bra),在記者貝迪尼(Carlo Petrini)的登高一呼下,決定全城發起一項反對「速食」的示威活動。他們直接將活動命名為「慢食」,並舉行一連串的餐飲暨旅遊促銷活動。隨後,附和之聲如雪花般出現,伯拉鎮成了所有厭惡美式速食者的朝聖地!一九八九年他們結合全世界愛好美食與悠閒過活的人士與城市代表,在巴黎結盟,發表「慢食宣言」(Manifesto diSlow Food),並以蝸牛當作標誌!
目前全球已有四十八個國家加入該協會,超過七七○○○個別會員。他們並非以暴力反抗麥當勞式速食餐飲的入侵,而是以更用心與貼心的方式,推介慢工細活的餐飲文化,並進一步強調生態保育(如有機農作)與休閒觀光。一九九九年他們更上層樓推出「緩慢城市」(Slow Cities 即「休閒城市」)活動,相互結盟串聯,強調提供一種高品質寧靜又愜意的城市生活。目前全球已有七十多個城市加入這個城市聯盟。
許多觀察家已發現,講求系統管理,要求超高量能的經營模式,並不能產出高水準的生產力。同時也因許多「不人性」的管理,付出許多慘痛代價及社會成本。法國為首的彈性管理與縮減工時做法,反而能創造出更理想的效能。換言之,現在西歐流行的已非高速經濟,而是「緩慢經濟」(Slow Economics)。廿一世紀的「緩慢」將與廿世紀的「快速」劃清界線,並與之對抗!
「正港」的台北人
「慢食協會」雖強調放慢腳步,但毋寧是對個人歡愉權利的捍衛。「休閒城市」訴求的不僅是一種人性的生活方式與樸實的生活哲學,更在喚醒深植於各民族固有文化的認同。該城市結盟的主席薩圖尼尼(Paolo Saturnini)市長更直截了當地說:「這就是我們對抗全球化的回應!」畢竟我們的生活已快得太不像樣了。人們雖能享受許多快捷的便利,卻始終像個疲累的老狗那樣存活著。科技與速度並沒能改善人的處境,反而惡化之!這就讓我想起大學時讀到朱光潛遊歷瑞士阿爾卑斯山的一段記述,那是山區公路邊的一個告示牌:「這兒風景這麼美,您為何不將車速放慢些!」
在政治上,我們有「有夢最美」這樣動人的口號。在文化上,以及在做為人類的尊嚴上,我們應有「擁有記憶的人最幸福」這樣的堅持與追求!一座城市之所以偉大,在於能找到它的市民。佛家有三世因果之說:「因為有過去,才有現在;因為有現在,才有未來。」不知過去的人,永遠活不出現在,也不可能享受未來!台北人的信心必須從它的歷史中發掘。歷史就是它的「內容」,就是它的文化。有了這些,屬於它的最異質的特色自然會脫穎而出。台北真的不需要太多摩天大樓、速成的娛樂場。台北的空間應是貫穿歷史的,台北的地理應是多緯度的,台北的動力就實實在在踩在我們腳底下。每個台北人的首要責任,就是在他有生之年奮力地尋找台北的過去,找回真實的台北!一座有血淚、有故事、有幻想的城市,比得上幾百座科幻虛擬、聲光效果、速成的遊樂城。
其實,做一個「台北人」也不算挺困難。只要你決定做台北的「定居者」(inhabitant),而非「過客」(passenger),然後隨時隨地能放慢腳步,你就能感知這座多樣多采的城市的新面貌,從而不斷會發現它新穎可愛之處。換言之,只要能時時刻刻放慢腳步過活的台北人,都是「正港」台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