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位女作家──謝冰心 <池田大作著>
謝冰心(1900-99年),作家、詩人。生於福建省。十八歲登上文壇。開闢中國兒童文學。中國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據全中國調查表示,與魯迅、金庸、巴金同列「最受歡迎作家」前五名。
誰都感到嘆惜。是多麼輝煌燦爛的一生。謝冰心安祥地睡在幾千朵深紅的玫瑰當中。到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人都拿著她喜愛的玫瑰,一枝一枝的放在她身旁,向她告別。據說冰心看起來好像在玫瑰的大海裡微笑著一樣。
告別儀式在1999年春舉行。
1900年秋出生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九十八歲。不,應該是芳齡十八才對,因為她正是宣告「生命從八十歲開始」的當事人!
暢談源氏物語
我在冰心七十九歲的時候與她會面。這真的是一位七旬高齡的老人麼?她絲毫不給予對方這種印象。有說有笑,思路清晰,反應靈敏。她的聲音響亮有力、清晰悅耳且柔和。
「日本有十分出色的女性文學。我看了譯成英文的源氏物語。中國有一位叫李清照的女詩人,她與紫式部差不多生在同一個年代。」
李清照生長在宋朝,在嚴酷的人生中,寫下出色的「詞」。
我記得當時我與冰心把生在和平時代的紫式部與為戰亂而痛苦的李清照的人生作比較,並且談及她們的不同的作風。冰心的女兒,吳青也在場。
冰心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副團長到來訪問日本。與團長巴金和詩人林林一起訪問靜岡的研修道場(1980年4月5日)。
當我請她寫字留念的時候,她麻利地一揮而就。
「得遊名山,更得諍友。這乃東遊之一大樂事。但願後繼有人,只要中日兩國人民子子孫孫友好下去,便能滿足老人心願」
這「友好」二字,包含了千言萬語。
戰敗後不久的日本
由於冰心的丈夫、人類學家吳文藻被派到日本當公使,因此冰心和家人於戰後馬上便到日本居住(1946-51年)。到日本之後,冰心看到的是:「瓦礫的城市……灰色的臉……衣衫襤縷的年輕日本女性……」
戰爭帶來多麼悲慘的災害呢!
心地善良的冰心,於戰爭期間在中國聽到東京空襲的消息,想到遭轟炸和被火焰圍上的日本女性便心如刀割一般。雖然本身也遭到日軍轟炸,但她不僅沒有恨日本人,還惦記與自己有著同樣境遇的人。
「『是多麼痛苦和悲傷的呢!』超越民族的立場,這正是我作為女性和母親的坦率的心情。」
八月十五日,在疏散地四川聽到日本戰敗的消息。四周掀起像狂潮般的喜悅。八年的抗日戰爭終於取得勝利!只有冰心一人沒有笑、也不舉杯祝賀,她一直沈默著。
戰爭已結束。終於結束了。中國取得勝利。但──。人類還要繼續受這種痛苦到甚麼時候的呢?孩子的未來──。
「不能再有戰爭。但世界的男性可能仍想發動戰爭。那時候……」 冰心決意:「那時候,我們女性絕對不能讓男性拿武器。」「我們女性在畏懼『戰爭會不會再次發生?』之前,一定要有堅強的自信,防止和不讓戰爭發生。」(《對日本女性的期待》)
「全人類的母親,全世界的女性,應當起來了!」
冰心認為不能把戰爭的責任全歸咎於男性。「至今世界的女性出於無奈協助戰爭。讓我們今後不要犯同樣的過失!」
對,日本的母親也被稱為「軍國之母」,蒙蔽良心,送兒子到戰場,要兒子好好為國效勞。不要再說這種謊話,不要再被利用啊!
「在信仰我們的兒女,抬頭請示我們的時候,我們是否大無畏的精神,凜然告訴他們說,戰爭是不道德的,仇恨是無終止的,暴力和侵略,終久是失敗的?」
不管人家怎麼說,要是世界的女性拼命呼喊「母親不允許戰爭!」,那又怎會發生戰爭的呢?
──母親啊,讓那雙慈藹的眼睛變得敏銳!不要被那些煞有介事的假宣傳欺騙。母親啊,讓那溫柔的聲音變成清爽的天風,飛上青空,傳播天下!母親,日本的母親,讓我們攜起手來,儘管隔著大海,我們的友情和愛心將如同越洋的海風一樣,能夠永遠保持和平的往來。」(《給日本的女性》,大意)
那天在靜岡,從東京到來參加研修的女中學生以歌聲來歡迎冰心一行。在春花爛熳的花園裡唱出「希望的二十一世紀」和「年輕的力量」。傾聽著和平的歌聲,冰心母女高興的互相點頭。歌聲越過新葉的樹梢,響徹雲霄。
與周總理夫婦的紐帶
我與冰心很快又在那個月於北京會面。那是我第五次訪問中國。她到來參加我在北京最後一天(4月24日)舉行的答謝宴會。
主賓是已故周恩來總理夫人、鄧穎超女士。據說冰心和鄧穎超情同姐妹。總理夫婦明理暗裡不斷鼓勵幫助冰心夫婦。
1957年,冰心的丈夫被劃為右派,開始受到迫害。「實在太不講理!」社會上有些家庭甚至連夫婦都分為敵我,但冰心說:「如果吳文藻是右派,那我也是右派。」周總理夫婦知道此事之後,便把冰心接到家裡鼓勵她。
風暴的時期終於過去,之後每當見面,總理夫婦總是噓寒問暖,問她們的生活、工作情況、丈夫的健康和孩子們的讀書成績等。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冰心被差到中國作家協會掃了兩年廁所。為的是要她在最受尊敬的地方蒙受恥辱。年輕的紅衛兵勒令她們夫婦每天早晨在家門口跪三到四個小時。
紅衛兵還魯莽地闖進她們家裡,任意拿走她們的家產。還將一些與她們夫婦無關的奢侈品歸於兩人名下,辦起所謂「吳文藻、謝冰心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展」。
皮鞋、洋毛上衣、進口手錶、還有許多外國書籍。「看、這就是被資本主義毒害的證據!」但其實當中大部分都是冰心代表新中國訪問外國時獲贈的紀念品,且大部分都沒有用過。
冰心是一個淡泊名利、熱愛祖國、熱愛青年和不考慮本身得失的女性。她富同情心,對有困難的人,總會給予援助。
但──他們並不了解她的心意。對他們來說,「真實」甚麼無所謂。他們一心想誣良為盜,為了這樣,他們不擇手段的捏造證據。看了這些證據,恐怕誰都會相信他們的謊言吧!
吳青回顧當時的情況,說:「可憐的母親,在一夜之間幾乎鬢髮皆白。」但儘管是這樣,任何惡意的行動都不能夠改變冰心那水晶一般的心。
「冰心」就是「像冰一樣清徹和不受污染的心」的意思。冰心的筆名取自盛唐詩人王昌齡送別友人的詩:「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當時有人惡意散播王昌齡的傳說,王昌齡為了表白自己清白無辜,說:「如果洛陽的朋友打聽有關我的事,就請回答他們,說:『他的心像在玉壺裡面清徹的冰一樣』」。
周總理夫婦的理解帶給冰心極大的支持和鼓舞。周總理還把「下放」到鄉下的冰心夫婦叫回北京。
據說,冰心在總理去世後,每天都在家裡的總理的油畫像前獻上鮮花來紀念總理。
「這次真的不行嗎……」
在我兩次與女士會面的那一年,冰心患了腦血栓,又摔折右胯股,導致右半身麻痹。
也許不可以再寫下去。這是很可怕的一回事。
冰心是近代中國的首位女作家。1919年受「五四運動」啟發,自十八歲發表小說以來,一直寫了六十年以上。她的作品和魯迅的名作《阿Q正傳》一起,連續刊登在報紙上。
無論何時何地,如在留學美國或在生病的時候,她都堅持寫稿寄到報社。她以書信形式寫了隨筆《寄小讀者》給中國的兒童。
婚後,當忙於做家務的時候,她便在腦裡寫文章,在空下來的時候一口氣把它抄寫下來。
她沒有停止寫作。在抗日戰爭中,即使在輾轉各地的時候,她也繼續寫。還寫了《再寄小讀者》。
但,這次不同──。身體不能活動,那怎能夠寫呢……她甚至懶得轉動身體。
十月,冰心在病床上迎接八十歲誕辰。她看見一張給她祝壽的畫。畫面上,是一個滿面笑容,穿著紅兜肚,背上扛著一對大紅桃的孩子。多可愛的呢!看著這幅畫,她內心涌起了對小讀者的愛。
畫上面寫著「恭祝八十歲生日」。「八十歲」……我已經八十歲!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是個老人。為甚麼能夠忘記的呢?因為她經常和年青人談話的緣故。
「孔子說他常覺得『不知老之將至』,而我就是『無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能夠渡過如此無知的生活,要感謝千千萬萬的小讀者。因為自從在二十三歲開始寫《寄小讀者》以來,斷斷續續地已寫了將近六十年。能夠繼續寫,是因為很多小讀者在看了我的作品之後,給我寫信的緣故。『但願能夠回報大家的誠意』,這心情正好使我永遠覺得自己年輕。」
冰心開始練習寫字。起初是一天寫五十字。軟弱無力、手震、身體各處疼痛。但她沒有氣餒,又是五十字。寫得好了一點。跟著是六十字。再下來是八十字。小讀者在等著我。看,今天我寫了一百個字!冰心就這樣的練習,直至能夠寫到四百字為止。然後,她寫了「人生從八十歲開始」一文。
「……單是寫幾百個字,就已經用了三十分鐘。希望明年能夠痊愈,再一次為了小讀者們寫點甚麼的。西方有句諺語說『人生從四十歲開始』。持著『人生從八十歲開始』的氣魄,我將努力與各位小讀者一起向前進。」這一文成為《再三寄小讀者》的序文。
玫瑰再次盛放。
冰心經常說:「人在有生之年,都必需工作。為了年青人。為了後世。」
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生命的花朵就不會開。打開心靈,為青年作貢獻的話,自己也會變得年輕,和年青人一樣擁有青春的心境。
冰心衷心捐出稿費來支援全國小學生的「希望工程」和農村婦女的教育基金。她更為改善學校教師的待遇奔走,當發現文學界的年青人材,就會像少女一樣的高興。
她愛為他人貢獻和效勞。她的一生充滿愛心。憑著慈愛,挨過了中國動蕩的一個世紀,並且取得了勝利。
告別儀式。在會場正面放著冰心寫的文字:「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附錄二
我的一生已接近經歷一個世紀,接觸的人自然比別人多,而我又喜歡讀書,更多與作家結識的機會,這裡先記三位基督徒女作家。
第一位是謝冰心。冰心一九零零年出生於一個基督徒家庭,畢業於燕京大學獲文學學士學位。一九二六年,在美國衛斯理女子大學讀畢碩士課程(宋美齡也是這間大學畢業的,但比冰心早十年)。她的中學,大學一直到研究院,都是在教會學校,而她成名的幾部作品,都是學生時代寫的。這位虔誠的基督徒,在她的作品中,諸如《寄小讀者》通訊散文,小詩《繁星》,和不少小說,都是以愛為核心,這些,大家都耳熟能詳,不用我在這裡嘮叨了。
我遇見冰心時,她已經八十八歲了,那是一九八八年的一個夏天,我去福建廈大和傳播系的第一屆新生見面,剛剛作完一次演講。突然傳來「冰心來了廈大」的消息,我隨口說了一聲希望能見到她。讀過她寫的書,能有機會跟她見個面,當然是極難得的事。她是福建長樂人,那時大家正在商量為她建個記念館,把她的作品、手稿藏在那裡供後人瀏覽。她在文革時期,因信仰關係曾被送入牛棚,下放湖北,到一九七一年才得到平反,回到北京從事翻譯,恢復寫作。
我表達希望一見的願望不久,一位老師滿臉笑容向我奔來,說是已安排好和「冰心老人」會見,在午飯前談幾句。我就這樣見到了冰心女士。她一頭短髮,已半銀白,穿著一套淺黃色夏布短裝,一臉慈祥。她這時陷在一大堆女生的包圍中,由兩個女學生攙著,想要立起來和我見面。
我連忙奔過去和她握手,請她坐下,她一開口就說:「她們要我教她們怎樣寫作。」我說:「那我也要來聽。」她笑了笑,說:「要勤寫才有好作品啊!」我告訴她,「我很小就讀您寫的文章,現在能親身見到您真是開心。」她身體有病,心裡仍惦記著年輕一代的需要。
這位一生以「有了愛,就有了一切」為寫作中心的基督徒女作家。她一九九九年在北京逝世。
坊間有不少冰心的作品文集,但如果有可能,應該將她闡揚基督的愛的作品選出來,出本小書,讓後世能讀到她的作品。
她的成就目前無人能超越,但華人女基督徒中一定會有人繼續她的腳步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