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小豬象! 我曾經住在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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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的功課是抄錄「龍鳳呈祥」，作者是蔣勳。

小時候對「中山堂」這三個字沒什麼印象。覺得到處都是「中山堂」；「中山堂」就是那個又可以看平劇、又可以看康樂隊唱歌跳舞，又可以舉行畢業典禮，又可以青年節或光復節的時候開大會的地方。
我甚至不常聯想到，「中山堂」是為了紀念孫中山。就好像台灣許多城市都有「中山路」或者「中正路」，我很少感覺到這些路名與那些人有關。大概 因為他們的名字裡都有「中」這個字罷，一旦出了火車站，正對面，筆直一條路，不是「中山」，就是「中正」，也覺得挺合理的。「中山堂」，對我而言也就只是「中心」、「中央」的意思罷了。
日本統治台灣的時代，不知道那時的人對「明治」、「大正」這樣的名稱會不會有反感。
現在十幾歲的青少年可能對「凱達格蘭」、「228」也逐漸會以習為常。
政府常常覺得某些改變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滿州人統治中國，非得大家「剃髮」、「留髮不留頭」，弄到鬼哭神嚎。畢竟到最後還是「留髮不留頭」的人多，日子久了，「剃髮」反變成常態，到了晚清民國，施行剪辮子，許多人又認為這是在戕害民族精神，寧可殉國，不剪辮子。
所以，最早的意識，「中山堂」天經地義，就叫「中山堂」，跟孫中山無關。我也完全不知道，那地方就是原來清朝布政使司的所在地，等到日本統治了台灣，強行拆去，在原址修建了仿歐式的公會堂。
有一天，「中山堂」會叫什麼名字?
有一天，「中山堂」會拆除，在原址修建另一種形式的建築嗎?
政治總在一些名稱及形式上證明自己的存在。然而人民似乎比較務實。布政使司衙門、公會堂、中山堂…..，每一代活下來的人，有他們自己的記憶。他們甚至也沒有文人所謂的滄桑之感，他們的記憶裡，鑼鼓喧天，花團錦簇，他們的記憶裡，總是風風光光，熱鬧非凡。
小學時，大概是民國40年代，記憶裡一到某些節目就會到「中山堂」看戲
。母親本來就愛看戲，河南梆子、秦腔、平劇、崑曲，無所不看。到了台灣之後，生活困苦，拉拔著6個孩子，她看戲的時間自然少了。只有每到節目，包括光復節、雙十節、元旦，或是總統的誕辰，政府所屬的單位都會分配到戲票。
記得戲票很大，總有4指寬手掌般長，絳紅色，上面黑字印刷著戲碼。「龍鳳呈祥」，母親教我認上面的字，一面告訴我那齣戲的內容，劉備如何從西蜀到東吳，東吳的老太后如何欣賞劉備，劉備如何招親……..。
「這個劉備，就是愛哭！」母親加一句。
母親對人物常常有簡短精關的評語，但與歷史無關，大多是她看戲後的評論。
哥哥姐姐那時上了初中，迷上西方搖滾或者交響樂什麼的，一聽「龍鳳呈祥」，跳腳就跑，做出鬼臉，絕不肯陪母親去看。
「這些小洋奴！」媽媽罵道。
看戲要弄到搬出民族大義，似乎有點嚴重了。
我那時還小，沒有什麼自己的「私」生活，母親便點名，由我陪伴看戲。
我不反對，因為那時我家在大龍峒保安宮後方，一年四季，廟口的歌仔戲、布袋戲喧天價響，每天趴在戲台邊看，我已經學會苦旦跪在地板用膝蓋行走，唱出悲慟欲絕的哭調；至於「平劇」，沒聽過何況可以去「中山堂」。
母親把看戲當成大事。
拿到票開始，跟哥哥姐姐爭吵「民族大義」，接下來教我認「龍鳳呈祥」四個字。然後把戲票用白麻紗手絹慎重包好，放進她的黑色皮包裡。
接下來，一個星期，母親就忙著揉麵，蒸饅頭，蒸包子，用大鍋沸水煮蛋，煮完就即刻浸在水裡，命我剝蛋殼。
「幹嘛煮那麼多蛋!」我有一點抱怨。
「你要看戲啊!」她淡淡地回答。
我至今搞不清楚煮蛋，蒸饅頭，跟看戲有什麼關係。
這些蛋和豬耳朵、豆腐乾滷成一大鍋，香味噴噴，連隔著籬笆的陳媽媽也探頭來問：「小還要露營啊!」
「不是，陳媽媽，是要去『中山堂』看戲。」我搶著回答。
母親把用鹽搓洗好的豬肚皮放進鍋裡，又隨手扔了幾顆八角，一臉都是油膩的汗垢。
看戲當天，這些饅頭、包子、滷蛋、豬肚、豆腐乾，都一一切好，盛在盤子裡用綠紗罩蓋著，放在餐桌上。
母親開始洗頭法髮，抹上一種叫「Ponds」的雪花膏。母親洗澡時，我蹲在院子裡，看浴室外小溝裡汨汨流去帶著肥皂香味的洗澡水。
院子裡有兩個孔的防空洞，洞上覆了土，原為躲避戰爭的，多年沒打仗，土上栽植的山芙蓉開成一片，在明亮的秋陽裡搖擺，我伸手盛街發現手上的陽光都帶著芙蓉花粉紅的光影。
母親洗完澡，撲了疿子粉，換穿了旗袍，對著鏡子把領口扣好。又穿了玻璃絲襪，絲襪在膝蓋上有一箍鬆緊帶，穿好之後，扭過頭，要把小腿肚上襪子的縫對齊，扭來扭去，似乎總對不直，母親便穿的高跟鞋，站起來兩腳倂攏，要我在後面看，那兩條縫是否對齊了。
出門最後一件事是拿黑色皮包，把白麻紗手捐包著的簇新絳紅色戲票再拿出來檢查一次，然後旋開明星花露水，在鬚邊耳後各點了一點，才招呼我，「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
我沒什麼好準備的，到哪裡都是一件學校卡其制服，預防像哥哥一樣忽而竄高，衣服都不能穿了，我的制服因此臃腫肥大，袖口褲角都捲了好幾層。
公共汽車有一線是零北，以中山堂為中心點，往北走，終點就在大龍峒孔廟前。
我和母親就乘零北線公車一路到中山堂。「龍鳳呈祥」就是我在「中山堂」看的最早一齣戲。
印象深的是中山堂正門向前凸出來一個方形的門廳，正面三個拱門，兩側是車子直接可以開底門口的廊道。入場以前，許多人聚集在這個寬廣的門廳，彼此招呼，寒喧。以後數年，每到節日，照樣要到「中山堂」看戲，戲碼也一直沒有改變，總是「龍鳳呈祥」。母親照例要蒸饅頭、包子，滷一大鍋的蛋、豆腐乾、豬肚………什麼的。
我讀了初中，新的制服比較合身了，頭上抹了髮臘，皮夾克的領子豎起來，心裡覺得自己像詹姆士狄恩，酷酷的。站在「中山堂」的門廳前，陳媽媽和母親打招呼，很嘖嘖稱奇地說：「你們家弟弟真乖，還肯陪你看戲。」
母親得意又含蓄地看我一眼，我才意識到說的是我。隔年，我就再也不肯陪母親去「中山堂」看戲了，母親照例罵我：「小洋奴！」和陳媽媽相約一同去看總統誕辰三軍劇團聯合大演出的「龍鳳呈祥」。

生字：戕＝殺害、傷害
殉＝為了達到某一種東西而犧牲生命
務實＝實實在在的達到目標
衙門＝古代官吏辦理公務的處所
崑曲＝位於大陸地區西部的山脈。西起帕米爾高原的蔥嶺，沿新疆、西藏東延入青海境內，分成北中南三支，是大陸地區的第一大山脈。
絳紅＝大紅色
梆子＝古代的打擊樂器，是用竹子做的
峒＝甘肅省山名
慟＝傷心
絹＝一種質薄而堅韌的絲織品
沸＝把水煮開的水
汨＝汨水
箍＝束緊物體的環狀物
成語：鑼鼓喧天＝很吵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