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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04 10:03:28| 人氣99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重 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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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躺的時光中,我經常處在昏睡狀態,雖然清醒時總瞪著大眼享受生存的真實,不甘輕易睡去。其實也是憂慮,生怕閣眼後,就此不再甦醒,那睜眼的一刻,隨時可能是此生最後的一瞥。點滴架上血袋中的汁液緩慢規律地流入我的體內,可知頭腦的切縫處正有血液不斷滲出。要到何時身體才能自給自足地維持平衡運作?

窗前的帘幔再度拉開,仍是銀白的亮光,但我已感知到白晝的來臨。熟悉的叫喚證實我的估算,親朋好友都來到床前。多年軍旅驛動和煩忙早將家人分隔在各自的天地,見面和音書屈指可數,此番相聚在醫院卻是這般光景,重逢的欣悅和死別的憂驚雜陳心頭,要如何訴說呢?

最是難以面對的是心愛的女友。堂堂的男子漢應該將女人呵護在手心百般疼惜,此刻自己卻癱軟在病床上受人照顧。在這沒有明天的關頭,我無法預知和許諾,怎有資格央求溫柔的陪伴。冰冷的一具屍體尚好,儘管悲傷,卻是清清楚楚的了斷。倘若結果是一個植物人或半殘的活死人,如何忍心拖累她的終身。兩人並沒有婚約,她大可不必為我苦苦守候;即使曾經盟誓,面對生死大關,卑微的人們又能如何?理智上,我應該斷然與她決絕;情感上,卻渴望她的依偎。生和死,去與留,理智加上情感,纏絞的死結在這冷絕的病房中如何能解?

病房中,我靜靜觀察體驗周遭的變化,雖然燈光、空調和濃濃的消毒藥水味始終不變,但我仍能由窗帘的開關、親友的探訪、醫生的查房、護士的換班和吃宵夜,多少捕捉當下的時間刻度,只有死亡的時間無法估量。

在這與死亡拔河的場域,每個人與自己的命運搏鬥,際遇和結果卻截然不同。這間加護病房中央是護士們的辦公桌,除了進門的一側外,其餘三邊隔成十間小房,我的窗口僅能看見對面的兩個窗口。

右側病房內住著一位老榮民,枯骨如材,渾身褥瘡,似乎已住了一段時日。他裝了呼吸輔助器卻能咿呀嚎叫,殘弱的身軀卻強韌地與死神共舞多時。

左側病房內應是個常年洗腎的老人,他的子女都很大了,當中有人是醫院內的醫生,所以不是探病時間家人也能群聚在病房內。老人經常進出洗腎,且次數越來越頻繁。他不在時,兒女會討論父親的病情和治療方式。他離開前的那段時光,維生機器常尖銳地響起,引來護士們雜遝的緊急搶救。最後家屬雇了救護車載他回鄉下老家等候往生。

對面的病房頗不平靜。那天我睡醒時病房空了出來,病人不知所終。不多時,一陣人聲,推擁一床斑斑帶血的青年進來,醫生護士忙著接線插管的急救工作。又隔沒多久,一群人奔進病房,哭聲震天,病床又推了出去,只剩一個護士面無表情地收拾機器和管線。那幾日,那房間推進移出了好幾個病人。我的心情也隨之劇烈起伏。

相對來說,我的情況算是穩定,護士小姐忙於急救,幾乎很少進來我這間小房。時間在昏睡和規律的機器聲中輕移。我發覺,只要咬住口中的硬管憋住呼吸,維生機器自動就會尖銳地響起,招喚護士的到臨。這是否也是病患百無聊賴中尋求關注的唯一方法?疲累的生活中人們渴求睡眠,長久的睡眠卻不盡然是幸福。平躺了幾天,我臀部和後背的肌肉已經覺得酸痲,只好寫字向護士訴苦。不久,來了個實習護生,吃力地推我翻身,拍打我的背與臀,鬆弛僵硬的肌肉;按摩後擦拭全身,避免造成褥瘡;再叫我張口伸出舌頭,用紗布擦洗舌苔,清潔口腔;又拆解我的尿布,消毒生殖器和尿管,檢查排泄情形和尿量。青澀的面容有著專業的權威,我只能萎藏著大男人雄性的尊嚴,任由她擺佈,繼續等待自立自主的那天來臨。

綠色的布帘又緩緩拉上,有微風輕輕拂過,那淺淺的綠縵在飄搖……攪拌我游絲般飄忽的緒念……幕色四下合圍而來,黃昏在黃埔湖和先烈塔那端掙併出最後的餘暉,我從拔子欄山一路躍進、爬行、翻滾,越過各種障礙物,荷著一身疲累和驕傲,挺立在六一二高地上,目送草浪翻飛中的金波綠影沒入黑暗。風兒繼續湧動,我又彷彿置身擎天崗上撲打那瀰天的山林大火,佇立在太武山頭,遠眺起伏的木麻黃波濤和矇矓暗去的故國山河,帶著官兵在關西的落日中反覆衝鋒訓練。

曾經,臂上暴著青筋的我在汗水磨折中狂喊著軍人「不怕死、不怕苦、不怕難」的口號,宣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報國意志,崇拜先烈犧牲殉國的精神,追求「最野蠻的身體,最文明的頭腦」的行徑,服膺「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堅持。工作歷練上毫不在意裂手斷腳的受傷小事,進出醫院如家常便飯。然而,今天,在生死之間遊走拉拔之際,發現生死一瞬間,相隔竟然如此接近,人的軀體何其脆弱與無助。拖磨過程中卻又發覺,生與死之間的距離無比遙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尷尬困境漫漫無邊,豈是喊幾句口號就能如願。再野蠻的身體終會破滅,再文明的頭腦遲早消亡,而不輕彈的熱淚只是還未逢到驚恐傷心處呀!點滴的生活積累成生命,面對生活的真實,除了奮發圖強外,應懷有更多的謙卑、感恩和忍耐。

期待中,氧氣罩取代維生機器,扼住咽喉的硬爪終於拔除,輸血停止,開始灌注流質食物,我的肺葉、聲帶、心臟和胃腸逐一取回喪失的自主權。我能清楚感覺到一股暖流湧入空虛的肚腹,如此單純的餵食都是幸福,不禁又讓人熱淚流淌。

在這溫暖的午后,我回到先前的普通病房,繼續下一段復健療程。窗外灑入一片真實明燦的陽光,幾隻麻雀在窗台外嘻戲喧鬧,走廊上飄來午餐飯菜的香味,我渴盼著久違的咀嚼滋味。斜對床那位病友仍歪著嘴臉以不全的笑容迎接我,我回報他一個圓滿的笑靨。上樓的電梯中,護士小姐除了叮嚀該注意的事項外還對我說:「恭喜你,加護病房出來能夠往樓上推很不容易喔,很多病人都推到後面呢。」我激動地感激她的照拂,眼淚又止不住在眼眶打轉。我知道,後面不遠處就是太平間,人生的終站。而我,還有前面的道路可行。

護士走後,我迫不急待地伸展手腳,扶著床沿踏踩久違的地面。重新適應身體的重量後,我決定獨自擎著點滴瓶,撐著牆邊的扶手,越過長長的過道,遠征病房底間的廁所,開始我重生後的第一段旅程。

 

本文獲得國軍第四十屆文藝金像獎散文類優選 九十三.十.二十

 

台長: 梁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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