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路上有燈,金門的夜的將增添一番浪漫的風情吧?但戰地的夜黑是不得不然的苦心經營。於此,敵我的界線是如此分明卻混沌,每一個出現的身影都令人心驚。水鬼摸哨、陸匪騷擾和透光遭敵砲擊的傳說有其杯弓蛇影的深遠影響。地下化的坑道和碉堡門戶本就稀少,每個可能走光的孔隙都得裝上內紅外黑的布帘,否則一旦「見光死」,不管上司或敵人,自會有人找上你。因此,浪漫的昏黃在此醞釀不出溫柔情愫,理智的明亮徒然造成敵暗我明的窘境,戰地中求生存的官兵們依舊習慣在黑夜中暗暗來去。誰不愛暖烘烘的燈光指引回家的路,誰不願留盞燈給遲歸的旅人,但在安全的前題下,燈火的實用價值與象徵意義似乎只能擺在兩旁了。
有時海上敵方的漁火靠近,黑夜更不得安寧。遙遠淒黑的海面上下搖盪著星星點點火光,若隱若現似揮不去的夢懨。它們往往大白天就漂浮在海那邊,值勤衛哨老練地使用望遠鏡和指北針,「方位角三八五0,距離五千,敵機漁船五艘」等資料迅速回報營戰情。不多時,五0機槍發出沈沈爆音,撼動整個密閉的據點,揚向茫茫的海面和天際,驅離射擊開始了。他們真地在捕魚嗎?為何槍砲聲交響卻驅之不去?僅在海天之際遠近徘徊,招惹槍砲打打停停。當夜幕降臨,漁船仍然戀戀挨近時,監偵的任務轉由上級的觀測所接手。海岸邊的待命砲組脫去砲衣,頂著風沙保養砲體與彈藥,守候電話隨時傳來的射擊命令。當照明彈在漁船上空燒亮夜空時,那炫目的畫面令人打靈魂深處驚懾。萬道光茫瞬間灑遍附近海面波浪,與整片凝結的墨黑僵持。隨著彈體冉冉下降,光亮圈漸漸被擠壓縮小,數分鐘後消失於烏黑的海天深處。好熟悉的感覺呀!生命中的奮興與狂熱莫非如此?亮麗光華轉瞬間熄去。只在眼清目明的短暫間發射幾枚砲彈,完成射擊任務。其餘的夜光就在宇宙洪荒無垠的黑暗中守候,等待船去、下一個令命或晨曦的到臨。
今夜,又將是一場無眠的守候。昨晚華視新聞結束,是全島對錶的時刻。凌晨四點半料羅灣天空燃起的照明彈是我們這次對空防護射擊的目標。上回五0機槍的卡彈,新近西洪友軍的膛炸,料羅鋼堡四管機槍傷人的意外,串串憂心盤據腦海,擠佔去睡意的空間。連集合場那頭的碉堡中有窸簌的著裝聲音,該是換哨的時刻了。果然,不久傳來衛兵低沈的喝問聲︰「站住!誰?」之後是一連串的口令對答。我索興踅過去問候下哨的新兵,順便看看寢室裏睡覺的戰士們。
潮濕低矮的地堡,在冬天終於有了短暫的乾躁期。堅硬的鐵門,擋不住寒風無孔不入的竄襲。陰暗的牆角,或許還潛伏著橫行的螃蟹吧!睡在最外邊的新兵綽號叫「阿狗」,胸膛腿上刺滿活靈活現的龍鳳,初見時令人擔心將是問題人物。但當他臉上時時綻放如花般憨直笑容,以不通的國語報告事情時,我開始心安並歡喜這個逗趣粗壯的阿兵哥了。他自小跟隨父親賣香肉,年紀雖輕,烹狗的技術卻相當老練,「阿狗」的名聲在寒冬中不徑而遠走,連營部都耳聞而經常派車接送作香肉。訓練構工的休息中他總講起家鄉的女友,有時掏出藏在身上的情書與照片傳閱,讓一群無聊漢子發狂的尖聲怪叫。相片中兩人親暱地牽著手微笑,如今一身草綠汗水的他仍一臉的甜蜜,這就是天涯若比鄰吧?只是他仍得再熬煉近二年的時光,等待幾個月的後的某個船期,用相思努力維繫一份遙遠的戀情。
最裏邊用櫃子隔開一面隱私的是組長,這個碉堡裏的頭兒。他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完全沒有一般軍人那種威迫感,士兵們對他最沒大沒小,卻也對他最服貼。他不時不溫不火的提醒士兵們該做的事情,反覆而密集,所包含的關愛與用心,每個阿兵哥都感受得到,是官兵間絕佳的溝通橋樑。他對妻子的情愛也令人欽服而動容,每天一封信,不論春夏秋冬。信的左下角標上編號,目前已是二百多號。儘管軍郵的輸送不太穩定大家都知道,常常幾封不同時間的信一起收到,但他依然歡歡喜喜兢兢業業堆砌那份愛意與承諾。他的妻子也很天真,一次用包裹寄來泡麵餅乾,擔心他挨餓受凍,令所有人笑到捧著肚子叫不行。這海外的孤島在某些人的想像中竟是如此荒蕪。
人是感情的動物,就算擁有堅強的意志和精熟的戰技,生活中的征戰並非純然來自敵人。總會有一晌空白的時光,獨自愴然面對深層的本心。或在向海的值勤時,黑暗的夜奔中,或是五千公尺最後的衝刺上,敲打石頭的當口,悄悄地向自己提出些無從解答的疑惑。畢竟崇高理想與現實人生間有段不算小的差距,在精神與體力皆緊繃至臨界的狀態,挫折打擊仍不斷痛襲時,年輕狂傲的心自會逐漸清明謙卑,甚至無奈無助,期盼藉著溫柔與關懷來撫慰心靈的創傷。就如阿狗和組長,書信、相片和包裹是他們最大的慰藉。無眠的夜,我亦翻出她的信來,嗅聞屬於我的幸福。聽她講述工作的憂喜、家人的相親和朋友的扶持,享受來自遠方的溫柔。
然而溫慰思念到底迢遙無期,人事音書寂寥漫漫。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男兒,於此前線孤島生聚教訓,寢食工作間如影隨形般朝夕相處,困乏恐懼中扶助提攜,共迎挑戰,失意時同飲一壺澆酒,醉來橫臥沙場,互吐悲歡愁悅的心聲,從中所醞釀的革命情感恰如金門高粱酒般濃烈。因此,相濡以沫成了另一帖療裹心傷的特效樂。先賢曾說,生活條件與戰鬥條件一致者必是昌勝的一方,此間近乎原始的物質條件,早將生活與戰鬥合一,把群體的生死和榮辱化為一體。人生中能有多少同生共死的機會與夥伴呢?
此時,夜近尾聲。我已配好手槍,戴上鋼盔,緩緩步向前方的對空哨。這段不算短的漆黑路上,我仍習慣將子彈上膛,手握槍把,警覺四周的動靜。心中突然湧出首軍歌︰「站就站在前線,躺就躺在沙場。為了保衛親愛的祖國,我們願把頭顱獻上。生命本是火種,理當閃閃發光,碧血是無價的花朵,先天有民族的芬芳…」對空哨裏,五0機槍已脫去槍衣,安全框固定好射向,槍手穿著防寒大衣正仔細檢視槍枝彈藥。曾經,身心的壓力使我對過去的理想灰心,與親友的疏離叫我無助,海峽兩岸的交流變幻令人萬般迷惘。但是此刻,我站在外島的第一線上,胸中再次充塞浩浩激昂的壯懷,這麼多齊心協力的官兵,用行動與生命點火發光,為國家獻上最珍貴的青春歲月,我何其有幸能親歷此難得的風雲盛會。
期待的那一刻終於到臨,照明彈在天際爆出光亮,齊揚的槍砲聲撼動九宵,刺鼻的煙硝味彌漫四野,流星般的曳光彈交織成密實火網,環護這堅毅的島嶼。燦爛的光輝衝破黑暗,照亮前線遼闊的長空。
本文獲得國軍第三十八屆文藝金像獎散文類銀像獎 九十一.十.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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