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坐車過山洞嗎?那短暫的黑暗不知帶給你什麼樣的感覺?也許少有的經驗會使你覺得有些神秘、刺激和興奮,但如果讓你在山洞住下,吃喝在洞裏、睡覺在洞裏、做體能在洞裏、一切活動都在洞裏,那你可能就沒法想像那光景了。如果你到金門服役,就可以實實在在地體嘗一下那等滋味。這時的山洞就不叫山洞了,它叫作坑道。
提起金門的坑道﹐在世界上是很有名氣的﹐它是金門在敵人砲火環伺下﹐生存的秘密武器。兵家有云:「動於九天之上,藏於九地之下。」它能藏人,又能機動,兩者兼具了。所以儘管老共看金門十分不順眼,卻莫可奈何,曾經來過幾次硬的,都給狠狠地碰了回去,沒佔到半點便宜。
太武山實際上就是塊大花崗石,找人在下面打洞,挖通了便是坑道。講起來挺容易的,做起來可不是那麼回事。曾在夏興看人鑿坑道,先派工兵拿電鑽鑽洞,然後塞炸藥炸,再用拐手清土石,算算進度,沒幾尺。想著自己住的大坑道,想到可以開戰車的中央坑道,四通八達,長的找不到盡頭(至少我就沒走完過),忍不住要向先輩們肅然起敬。鑽孔時不小心鑽到先前沒爆的炸藥,一條命便報銷,聽說從前不少工兵弟兄便這樣殉「道」了,令人唏噓。
坑道生活十分特殊,冬暖夏涼,和外面世界完全相反。每年四月,南風吹起,坑道裏面便泛潮了,岩壁上、地面上,到處浮著一片水珠。濕漉漉的空氣,十分消暑,萬一遇著大太陽,大家都會沒命地往坑道裏逃。但就因為濕,裏面也沒法子久待,待久了,關節炎、風濕痛都來了。一次給分到一間房,陰冷的花崗岩壁上,竟還滴著水,沒幾天膝蓋便疼痛地厲害,一有機會便去曬太陽,蒸發骨子裏的水氣,去去霉。三天兩頭地曬棉被、衣服,否則幾天便要發霉。
有人曾在房裏放石灰或放木碳吸水去濕,但效果不彰,因為除了冬天外,坑道裏一年到頭都濕,你那來的本錢擺這麼多石灰。有人在內務櫃裏裝燈泡,烘照衣服,防止發霉,但裝燈泡開著耗電,上面不准,定時會來檢查,查到便沒收、處分,大家只好看風頭的鬆緊裝拆,過一天算一天。像擺地攤的小販。有人說,喝酒可以驅寒去濕,尤其是高粱。這法子我喜歡,喝酒又多了個藉口。人常常喝地頭暈,就不知道去濕了沒。這時候大夥兒盼望下雨,說也奇怪,只要外頭下雨,坑道內便乾了。曾問過台大畢業的化學官什麼道理,他說什麼凝結溫度不一樣,什麼外面高裏面低等等,我沒聽懂。
冬天裏,坑道的光景又不同了,外面風颳地呼呼響,裏面暖和地一件汗衫就夠過冬。剛移駐坑道時,就出了幾次洋相,尋常的裝束便騎腳踏車衝出門去,一會兒,手、臉、耳朵、嘴唇凍地刺痛發麻,急忙回來加衣服戴手套,差點沒把只露個眼睛在外面的頭套戴上,狀至狼狽。
冬天乾燥,坑道內常漫著一些輕塵,一覺醒來,老覺得喉嚨不舒服,用力咳,有時咳出一大口濃痰,裏面全是塵土;有時嚴重些,甚至咳出血來。醫官說那是肺泡裏的微血管破裂(太乾了)所致,我想像不來。所以住的久的老鳥都知道,睡覺前提桶水來潑灑,或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床頭,增加些水份,衣服到第二天早晨一定乾,還省了趟曬衣服的腳程,一舉兩得。起床後,醫官建議我們喝一大杯溫開水,可以常保喉嚨舒爽。
本單位的位置在我們那坑道的最裏面,電源到此,已是強弩之末。所以只要用電量稍多,保險開關便會跳掉,十分惱人。吹風機和開飲機是最耗電的兩項用品,只要一開,準要`跳電。剛去時不知行情,開飲機找個插座便插,全連立刻一片漆黑。此時罵聲遍起:「幹╳娘,不知那一個又在吃電?」心頭一驚,以後那機器擺在那兒,再也沒用過。
落磐是坑道裡最駭人的事。其實沒發生過幾次,但東一個傳說,西一個故事,常聽的你頭皮發麻,沒事就會盯著頭上的石頭,想著萬一掉下來,我該怎麼個閃躲。事實上,事情真要發生了,你那還有機會逃。想想還是多積些陰德,跟上帝多禱告是真的。師部的參一科設在坑道外,聽說就是以前坑道內的辦公室落磐,壓傷了人,所以搬到外面。參三科科長的位置以前是在前面一間,也因為頂上掉了塊石頭下來,立刻喬遷,成了現在的局面。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是真是假?誰也沒親眼見過。倒是營部連的坑道口外,上回就真的滾了個大石頭下來,嚇地大家好久不敢打那兒過。那時剛好靶場改建,營長找人把它敲成碎石,現成的拌水泥材料。陸陸續續敲了足足一卡車之多,你可以想像那石頭有多大了。
坑道內隔間多,老鼠們樂地四處築巢,開運動會。那一隻隻養尊處優的鼠輩偶爾現身,肥胖的身軀還真會把人嚇一跳。單位時時發起掃蕩的行動,卻都無法徹底殲滅,久而久之,也懶地理牠,除非牠偷吃我們東西,要不平時也不為難牠們,任牠們逍遙。
細細地懷想,那番冷暖濕乾,想起了曾經鬱滿鄉愁思念的苦悶歲月,想起了情同手足同甘共苦的戰友們,和那個孤懸海外的彈丸之地,以及地底下的種種景狀。那特殊的居所和俯仰其間的甘苦滋味,還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八一.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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