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牧師是基督教長老教會嘉義中會的牧師,也是全台首座二二八紀念碑籌建委員會委員,一九八九年五月九日上午九點,有九位長老教會嘉義中會牧師,團聚在嘉義市郊名勝地彌陀寺旁的一塊三角綠地上,為全台首座二二八和平紀念碑舉行破土奠基禮拜。禮拜後,由黃牧師將一本新的聖經置放在碑基中,建碑工程於焉展開。因為教學研究的緣故,使我有機會帶領學生一起訪問黃牧師,聽聞許多充滿愛與勇氣的小故事,在深受感動之餘,也忍不住將這些故事寫下來與大家分享,願這些故事能夠激勵我們同樣活出有愛的、勇敢的生命。以下摘錄部分訪談的內容及學生心得:
學生:我們去蒐集有關二二八紀念碑的資料,發現全台各地有許多二二八紀念碑,嘉義市也有兩座,請問您所參與興建的二二八紀念碑和其他地方的紀念碑有什麼不同?
答:首先,這座二二八紀念碑完全是由民間主動出資興建,因為當時的執政黨不允許,所以要用民間的力量興建;除了經費來自民間之外,建碑過程中還必須有人去守夜,因為怕有人刻意去破壞,守夜的工作就由義工擔任。當時我們規定只接受小額的捐款,每人最多只能捐一萬元,全國各地都有人參與。其他地方的紀念碑都是政府出錢興建的,只有這座二二八紀念碑是民間出錢興建的,當時我是負責募款,所以很清楚,這座紀念碑完全是源自於民間對歷史事件的反省,而決定將悲情轉化成行動。其次,這座紀念碑的興建在當時算是突破禁忌,而且是以宗教團體的力量為主軸。當時也有其他民間團體投入,但是力量分散,而教會扮演的是串起珍珠項鍊 的線,把力量連結起來;第三個特殊之處是全國只有這一座紀念碑下方放置了聖經,在碑身上方也刻有聖經經文。在建紀念碑的時候,在奠基時放一本聖經,意思就是說「公義與和平的基礎不是取決於個人,而應該建立在上帝的話語之上」。
學生:請問在興建的過程中有沒有遭遇什麼困難?
答:興建時遭遇的困難很多,當初設計這座紀念碑的詹三原先生後來被誣告而入獄服刑,再來就是畫施工設計圖的張瑞峰先生,他因為畫了這張施工圖而被建築師公會封殺,這些都是紀念碑尚未興建之前發生的事。我曾經問張瑞峰先生說:「張先生,你明明知道畫這張圖賺不到錢,為什麼還要冒這麼大的險?」他回答說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親眼見到他的美術老師陳澄波,背後插了一個死刑犯的牌子,被強押去槍斃,這個畫面使他印象非常深刻,也因此他才會願意冒險接下這份工作。當時也找不到願意施工的營造公司,後來嘉義市西門教會有一位會友是做營造的,只有他願意做。事後我也問他原因,他說因為他父親也曾經在二二八事件中差點被槍斃。這些人明明知道參與這件事有風險,但還是願意投入,可見他們都是很勇敢的人。
當時的中央政府不答應興建,但嘉義市的張博雅市長答應了。市長雖然支持,但市議會是反對的,所以我們必須趕在市議會休會期間動工,在開議之前完成,完成之後再捐回給市政府,因此趕在一百天內興建完成。二二八事件發生時,許世賢也是前往水上機場的和平使之一,因為她是女性,所以後來得以被釋回,其他人就被槍殺了,因為這件事,使得許世賢的女兒張博雅市長感受深刻,也因此在建紀念碑這件事上她是採取支持的態度。因為身為市長,所以當時她也必須承擔許多政治壓力。
老師:黃牧師你當時也參與其中,也很勇敢呢!
答:我曾經在花蓮牧會時與幾位二二八受難者的家屬住得很近,親眼看見他們終日以淚洗面,其中有一位二二八受難者的遺族,即使拿到博士學位,都不敢提起他的父親是誰。這件事使我感受很深:世界上有很多地方都曾經發生過屠殺,但這些受難者的家人都會視親人的犠牲為一種榮譽,只有台灣人在面對犠牲時反而覺得羞恥。因為看到這些,使我下定決心要為二二八受難者正名,我認為這是上帝交付給我的一個使命。
日本人統治台灣時,對台灣人的評語是:貪小便宜、愛面子、怕死。他們認為台灣人為了一點點好處可以出賣朋友、為了面子可以和自家人起衝突、因為怕死可以放棄所有原則,他們就利用這些台灣人的弱點進行統治。我們推動興建二二八紀念碑,最主要是希望能夠幫助台灣人重建心靈:不為小利出賣朋友、不為小問題尋求外援,把問題擴大、面對生死關頭仍然能堅持真理。如果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他必然會追求生命的真理。我會跟每一個捐款人聯絡,目的就是希望他們能夠走出陰影,有些捐款人在捐款時沒有具名,或是用假的名字,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們會害怕,我會鼓勵他們走出來。作為一個宗教團體,我們有義務幫助人們突破心靈的禁錮,離開心靈的黑暗面,就像聖經中提到的「出埃及」,這就是教會團體主動參與推動興建紀念碑的原因。
學生:請問這座二二八紀念碑的造型特色是什麼?有什麼涵意?
答:這座紀念碑是由詹三原先生所設計,當初其實想了很多造型,有斗笠的、有和平鴿的,後來選定這個造型的原因是它不容易被破壞;而且這個紀念碑本來要建得較高一些,後來因為建碑的地點剛好是三角叉路中央,面積有限,只好將紀念碑的高度降低,碑身設計成三角形也是因為地形的原因。地面上的圖案是百合花、十字架及和平鴿,象徵復活、犠牲及和平。意思是這些人雖然犠牲了,但希望他們勇敢的生命能夠在下一代的身上復活。
學生:請問刻在碑身上方的兩段聖經經文是什麼意思?
答:刻在碑身上方的兩段聖經經文是:
要解決民族間的糾紛,排解列強的爭端。
要把刀劍鑄成犂頭,把鎗矛打成鐮刀。
國際間不再有戰爭,也不再整軍備戰。
人人要在自己園中、樹下,享受太平;
沒有人會使他們恐懼。
聖經.彌迦書.第四章第3至4節
第一段經文就是說:鐵器可以被做成鐮刀用來收割,或是做成農夫耕種的犂頭,也可以做成打仗的刀劍,用來殺死別人的親人,使人悲傷。如果我們把刀劍都熔解做成鐮刀或犂頭,就代表我們不打仗了,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家園中享受和平,沒有恐懼。這段經文在日本大阪的世界博覽會也有出現。
致力人間和平的人多麼有福啊;
神要稱他們為兒女!
聖經.馬太福音.第五章第9節
第二段經文就是說如果你要成為「神的兒女」,不是因為你有高強的法力,而是你能為締造和平而努力,這樣的人就可以被稱為「神的兒女」。
學生:請問當時嘉義人對於建二二八紀念碑的反應是什麼?有沒有令您印象深刻的事?
答: 興建當年正是股市最熱絡的時候,大家都忙於追求財富,那時也是房地產最熱絡的時候,建築工程人員都非常搶手,所以當時會願意參與這項工作的設計師或是施工人員都是非常有心的人。甚至連參與的板模工人,都不去玩平常最熱衷的六合彩,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正在從事一項很神聖的工作。即使做的是粗重的工作,他們仍然抱持著慎重的心態,這是我覺得印象最深刻的事。
學生:請問您認為「民主」的真正意義是什麼?
答:聖經裏說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人,所以人是神聖的。但是後來人受到魔鬼的引誘而墮落了,所以在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神聖的一面,也可以看到墮落的一面。因為人有神聖的一面,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參與表達意見,又因為人會墮落,當他擁有很大的權力時,他因墮落而做的壞事可能會傷害許多人,所以需要有制衡的力量。民主就是每個人都可以表現他的能力,但是有時候難免會犯錯,所以要容許其他的人的制衡。
後記
聖經上有句話說:「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今天訪問完黃牧師之後,對於他所講述的那些感人故事,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這句經文。為什麼這些人能夠不畏懼危險,仍然願意挺身而出,為興建二二八和平紀念碑貢獻一己之力?今天我們才知道,會做出這樣勇敢的決定,並不僅是出於一時的感動,而是將之視為一項使命。因為他們親眼看見身邊無辜的人慘死於槍下,親耳聽見暗夜裏傳來受難者家屬哭泣的聲音;他們沒有選擇矇上眼睛,也沒有選擇摀住耳朵;他們決定以行動來幫助這些人走出悲傷。於是上至地方首長,下至建築工人,甚至是不知名的熱心民眾,全都投入建碑的行列。他們有的出錢,有的出力,排除各種困難,不畏懼各種威脅,在一百天之內完成了全台首座二二八紀念碑。為什麼這座紀念碑會成為嘉義人的榮耀?因為它代表一種美好精神的延續,那就是嘉義人追求民主、愛好自由的心志永不改變。下次若有機會經過彌陀路,可別忘了放慢速度,欣賞一下這座用愛與勇氣興建而成的紀念碑喔!
全台首座二二八紀念碑
地面上的圖案是百合花、十字架及和平鴿,象徵復活、犠牲及和平。
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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