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tric
Patric從蚊帳裡溜出來, 說要到外頭去吸煙。
他今年十七, 是高中生。 他應邀搭乘捷運淡水線, 在離台北火車總站沒多遠的一小站下了車, 在捷運出口處指認出了邀約的人, 然後安靜地尾隨著, 並沒有太大的喜悅或失望, 就一路走到這破舊巷子。
他抬頭估算一下, 眼前的接連著的是一整排兩層樓的房子, 應該有超過四十年的歷史了。
這些古老的住宅。
由於是酷熱的暑假, 所以, 他瞞著家人, 出了門 ,其實應該說他家人都不在家, 父母都利用暑假出國了, 他的唯一哥哥又忙著交女朋友, 所以他既是自由 又有一點無所事事, 空閒且空虛得不得了!
Patric於是大白天都消磨在電腦世界裡 ,不是玩遊戲 ,就是上網與朋友聊天, 甚至約朋友出來見面。 這裡值得商榷的是他是與朋友聊天嗎? 是朋友嗎? 或者應該用一般常用語「網友」才是?
他與網友聊天, 約了網友見面, 現在他從網友的身邊暫時離開, 到了戶外, 在夏夜裡, 看著破舊的窗欄, 斑駁的面磚, 滴水的冷氣機, 吸起煙來, 也倒吸了好幾口氣。
他是與網友喝完啤酒, 做了一陣愛後, 才打開這他生平第一次來過的老房子的木門, 到外頭, 坐在騎樓的一架摩托車上抽煙的。
而網友睡得很甜, Patric打算天亮再搭捷運回家。
Patric走到網友的電腦前, 心想著對方就是用這部設備, 這種鍵盤, 這種撥接方式, 把他召喚出來, 他進入網友的文件夾, 發現了一個文字檔 檔名是『情人住宅』。
Patric很自然地把這個『情人住宅』的文字檔打開, 沒想到出現了一些文字, 由於他是「七年級」的學生, 對文字沒有什麼耐心, 於是他很快地瀏覽一下, 很多段落他都省略不看, 甚至好幾頁都跳過去, 他前前後後地重點翻閱著。
他之所以願意繼續看下去的原因是好奇這位網友, 他認定這位網友就是這篇文章的作者, 文中第一人稱的「我」, 八成是那位與他舌頭纏鬥過的那位網友。
而網友睡得很甜, Patric他打算天亮再搭捷運回家。
因為他前前後後翻閱著, 這當中的邏輯 ,只有Patric他自己能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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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住宅]
在鏡子前, 他並沒有像女人一樣, 會看著鏡中的自己的虛影,他不在意自己的虛影, 更別談說會嘗試改變那鏡中自己的虛影。
我想想, 他實在不怎麼照鏡子, 我好多同學連在課堂上,也會拿出小鏡子, 檢查一下額前瀏海的一小撮染髮顏色,有沒有在靠窗的向陽下, 發生什麼細膩的變化?
在街上逛的時候, 除了凝望那櫥窗裡的飾物, 其實, 有更多時候是在看櫥窗玻璃上自己的形象。
我們是自憐的, 我們是自戀的, 我們關心的還是自己, 我們目光逡尋的還是自己 。
我們是自私的。
我們在尋找自己 。
在街上逛的時候, 除了凝望那櫥窗裡的飾物, 其實, 有更多時候是在看櫥窗玻璃上自己的形象。
也許這樣才能判斷出、 比對出, 那飾物是否適合自己? 是否搭配得當?
「 虛影畢竟是虛影。」
他從不曾仔細看過鏡子中的自己, 卻用「虛影」來稱呼鏡中的自己。
然而 ,他還是逃不了要面對鏡子。 每天起床要洗臉、 刷牙、 刮鬍, 有時要戴隱形眼鏡 ,真是幾乎把整個眼球都貼住鏡面了!
每當他梳洗完畢, 我都會隨即湊過去, 好像可以趁機在鏡前看到什麼他的影像殘留,或者是他的思維殘留。
總想藉著他透視過的鏡中世界, 多發現一點有關他的什麼什麼 。
畢竟他太沉默 、太安靜 。雖然與他生活了一個春天, 還是不怎麼了解他。
於是, 我好像在觀看默片, 用自己對他的生活中的一舉一動的觀察來詮釋他,來理解他。
出門前,他會在玄關的地方, 停頓一下 ,低眉俯望著豎在鞋櫃旁邊的長形立鏡, 看看自己的運動休閒鞋的鞋底愈來愈平滑,繫好鞋帶 然後像聽到槍鳴聲, 立刻衝彈出去, 離開了住所 。
順便一說 ,那立鏡是我刻意買來擺置的。 一般人, 不會懷疑我的居心 ,以為那很平常, 把這視為理所當然。 有些朋友來訪, 會誇讚我的品味, 說我挑選這麼一個美麗又現代感的鏡子, 既可以在出門前整裝 ,又極富裝飾家屋的效果 。
坦白說, 他們說的我都同意。但都是次要的, 不是我的初衷。
我要的其實是能讓他多一次看鏡子的機會。
有時候, 即使他匆忙倉促趕著出門, 沒時間, 沒心情照照鏡子, 我總以為鏡子有某種魔力, 某種吸引力, 會在他經過鏡子的瞬間, 把他的某種情緒,或某種念頭都記錄下來, 甚至是吸納進去。
而我的功課就是好好凝視端詳著鏡子。
除了在玄關處擺放了一個鏡子, 我還在客廳的出入必經之道旁, 自己畫了設計藍圖, 並請讀工業設計的朋友, 用木工以及金工製作了唯一的一座「屏障」, 而一「玻璃缸」就擺在這屏障上。
至於「玻璃缸」的用途, 眾說紛紜, 有人建議我飼養金魚 、鬥魚, 或甚至是烏龜都好 ,這一派認為玻璃缸要來盛水 ,要來養活一些生物 ,要製造一個「生態 」。
還有人說不如用來插花, 這是插花社朋友的意見 ,與美術系的朋友不謀而合。美術系的朋友,甚至還搬出常玉的畫作, 來增加他的說服力, 說常玉的玻璃瓶插花那幅畫多美。讀美術系的 就是貪美
寫現代詩的學妹 ,更是想把我的玻璃瓶換成琉璃,或陶瓷、 甕罐之類的裝飾物。
這些都是別人的意見, 雖然我曾經有要照他們的意思做的衝動, 但是終究作罷。
好像因為某一個人還沒有表示過意見, 使我不想那麼輕率就下判斷 ?
我也常想:
這麼一個造型自由, 簡直沒有辦法用幾何圖形的方、 圓 、或 三角形規範的「玻璃容器」 ,我把它擺在一個公共的 、社交的空間的入口處是為了什麼 ?
絕不只是裝飾, 純視覺欣賞而已 !
當然, 有時候在沙發上坐臥, 睡睡醒醒之間 , 會把視線安放在玻璃容器身上。 這我承認。
視線像弓在絲弦上來回可以拉出曲調似的,
視線隨著玻璃容器的造型起伏、 轉折, 而糾纏住了。
視線在這裡繚繞,可說是千絲萬縷, 糾纏住。
想把視線抽絲剝繭出來 還滿需要時間與耐心的。
常常覺得這個多變的造型的玻璃容器, 很像人們的心情 ,很不規矩, 很受委屈 ,很受形變, 然後盛裝不了什麼東西, 即便是小生物, 即便是美麗的花。
值得欣慰的是, 雖然從不曾聽他提過他對這玻璃容器的想法或喜好 ,但是, 每次他經過它身邊的時候 ,幾乎都會用手指輕輕地撫摸它透光清澈的表面。
起初, 我會以為他當它是在室內跟著主人一起生活作伴的「寵物狗」 ,經過,自然會不經意摸摸它的頭, 讓它舔一舔,表示親熱。
但是, 直到前幾天, 我那建築系的學弟, 突然對我說這玻璃容器的某個角度, 很像女性的頸部連著乳房這一部位。
我開始想用力去看出, 去辨認出哪裡是乳頭? 哪裡是乳溝? 同時, 也一發不可收拾地憎恨起他對女性如此的褻瀆,對女性 如此的幻想。
我幾乎要把這具有女性性徵的不倫不類的玻璃容器砸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一件藝術品被一位性飢渴的人這樣踐踏!
但是, 我沒有。
最主要還是因為它太美 ,有很多地方的滾動 、翻轉 ,都想讓人為它讚嘆 ,為它譜成音樂! 它本身是完美的。
是人下流, 我該砸掉的是人 。是摸乳的手 ,不是完美無瑕的玻璃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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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ric
Patric根本無法忍受這種文字, 很難使得他有辦法繼續瀏覽下去, 節奏太慢了, 不太有故事性、 爆炸性, 也許他血氣方剛, 容易激情, 大概只有動作影片或懸疑推理的漫畫,或是網路色情文章才較符合他自己的脾胃的? 這點他倒是非常有自覺。
他讀到「摸乳的手」, 卻直接讓他聯想到高一下學期的時候的一雙「摸陰莖的手」 。
那是班上一位女同學, 算是滿熟的, 週末到他家裡坐, 而週末家裡空蕩蕩, 家人都不在。
Patric與這位女同學坐在沙發上看著百視達租來的光碟片子, 一樣是他喜歡的動作片, 他在家一向都是穿著四角內褲, 看得正起勁的時候, 也不知道身旁的女同學怎會伸出魔掌, 早已經緊握住他的陰莖了, 但是他仍然不理會她的撫慰, 繼續觀賞螢幕裡爆炸的場面, 到處光影, 到處火海。
經過一陣子的撫摸, 這女學生受到挫敗, 因為Patric並沒有因此而亢奮勃起 ,仍然是軟綿綿的。
Partic終於出聲制止女同學的撫摸。 「對不起, 我對妳沒有感覺。」
Patric不但沒有因為沒勃起而傷了男性的自尊, 反而對女同學說出這樣的話。
女同學怒從中來, 也暗自覺得是否自己的姿色比不上班上那位被稱為班花的騷女人, 後來她為了挽回顏面, 就把Patric認定是同性戀, 並想在班上散播這種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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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住宅]
這天, 他突然連門也沒敲, 就進到我房間 ,躺在我床上, 倒地就睡。
我正在忙設計課的草圖, 所以精神狀況也不是很好, 圖桌旁的茶几上是普洱茶, 外加Latte咖啡交替地啜飲, 當然是用來提神的。
我看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的發生, 我卻來不及驚訝, 也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了, 更不知道我接下來要怎麼處理。
這是他第一次進我房間, 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一段時間。
隔天的設計課很是重要, 我小組其他組員的作品都發展到一個相當程度的雛型了, 而我設計概念一改再改, 總是找不到一個適切的切入點。 總之, 一切都還沒上軌道, 我不清楚一個「情人住宅」這樣的設計訓練題目要如何思考起。
我現在漫無頭緒, 卻又被他闖入我閉關禁地來干擾, 我更是茫然了!
我看著他翻來覆去, 額頭一直冒汗, 嘴裡喃喃自語, 一下子把被子蒙住臉部, 一下子又用腳把整件被子踢開, 這件被子對他而言好像是保護, 也同時是束縛, 我除了看得莫名其妙 , 倒是非常同情他, 更是充滿好奇。
我可以確定的是他正處在一種別人都插不了手的困境中。
實在聽不清楚他的夢話, 我趨前, 盤腿坐在床緣, 定睛看著他輾轉、 抽動, 有淚水滲出眼角, 和著額頭滴下來的汗, 流到我枕上。
我清明起來, 夜也清明起來。
我聽到我的心跳聲、呼吸聲, 同時, 我也聽到他的心跳聲、 呼吸聲。
當我腿麻了, 我站起來 ,走到窗邊, 打開窗簾, 從高樓眺望出去, 遠方的市區, 燈火明亮, 那裡有好多複雜的人我關係, 也有好具爭議性的公共議題, 我在這緩緩的山丘地修讀建築, 每天晚上除了看天空的星星, 也會看著機汽車, 進入市區, 進出市區。
我將會在日漸擁擠的市區裡, 努力想放入一棟建築物嗎? 還是努力保護住某棟有價值的建築物不被拔除?
或者, 我也專門在拔除某些不理想的建築群呢?
我回過神來, 是因為他有了動靜。
此時的他, 已經把被子拋到地上了, 我卻看到他雙手在解開皮帶, 我眼睛是睜大了, 他脫了外褲, 露出斑斕色彩的四角內褲, 就開始把手深入內褲裡, 我立刻把地上的被子撿起來, 像漁夫拋撒漁網一樣, 把整件被子往他身上蓋過去, 雖然這樣我看不到他下體的動作, 但是, 他的表情卻是那麼鮮明!
令我驚訝的是, 他一點也沒有享受的表情, 是接近北歐畫家孟克畫作中「吶喊」的樣子, 好像嘶聲力竭之後, 不是一種解脫 ,而是一種悲涼 。
這悲涼似乎不是用力吶喊就可以排解消除的。
當夜過去了, 當黎明走來, 他會醒來的, 屆時, 我怎麼面對他? 而他怎麼面對我?
還有, 我的情人住宅設計案怎麼做口頭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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