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專情,
兩個傷腦筋
有些人結婚了卻不想要孩子,有些人只要一個就夠。「只結婚不生子」的思考模式超過我的所知所學,我既無贊成或反對的立場,也生不出嚮往或同情的感受,此處不論;但對於某些朋友只生一個孩子就叫停,我就不只為他們感到難過,也很關心到底為了什麼。
有些朋友的理由是「太忙,沒時間」,有些是「沒錢,養不起」,都很讓人同情,但最讓我一再咀嚼其中涵義的理由,卻是「不相信自己能夠像愛第一個那樣愛第二個」。我的兩個親近的朋友,都因為這個理由而不想再生第二個;他們都是比我更疼愛孩子的人,照理說也比我更有資格多養一個孩子,但因為一來擔心「一分而二」之後情感變稀薄了,二來害怕顧此失彼、反而一個都照顧不好,所以選擇了「從一而終」。
我沒辦法忍受自己只有一個孩子,但在有了兩個孩子以後,卻也愈來愈能夠體會「一個就很好」的心情──我發現,無論怎麼小心翼翼、自我警惕,就是沒辦法說服自己「我沒偏心」。
公嬤愛大孫,父母疼幼子
如果你有不只一個孩子,我想你一定多少面對過外人或自己內心的質疑──你偏心嗎?你是不是特別疼愛(或不愛)幾個孩子中的一個?台灣人有一句俗語:公嬤愛大孫,父母疼幼子。我自己,看起來好像也是這樣。媽媽好幾次特別提醒我,別因為小的安安很可愛就比較偏愛他,忘了老大信之也很可愛。是的,因為安安天真爛漫、善解人意,「肉質」又柔軟有彈性,所以我最愛和他摟摟抱抱、打打鬧鬧;相反的,哥哥信之瘦得皮包著骨,個性嚴肅剛直,兼又不善於表達情感,我和他就不大玩得起來。我偏心嗎?看起來好像是,但我覺得事情不能這樣看。事情不能這樣看,因為每一對父母的孩子都不一樣,不可能有同樣的養育方式;也因為每一對父母生下的小孩也都個個不一樣,相處的方式也就不同。
余豈偏心哉?余不得已也
我的兩個兒子,幾乎從每個角度來看都完全相反。信之從小就有主見,什麼事都愛自己來,從開始上小學到現在讀國三,無論前一天晚上多晚睡,總是媽媽一叫就起床,刷牙洗臉穿衣服,樣樣不用大人招呼;對於未知的事物,他的好奇心也遠勝恐懼感,到東京迪士尼時每一種種雲霄飛車都要玩過才甘休,生魚片、鮭魚卵、活海膽……幾乎樣樣都吃,很少挑食。
安安則剛好相反。生平第一次坐雲霄飛車就差點嚇破了膽,從此拒絕往來;只要一沒睡夠,晨起一定要叫好幾次,好不容易起床了,也還像在夢遊;沒吃過、沒見過的食物一概拒絕入口,硬要他吃,十有八九一定說「不好吃」。最重要的是,信之從小就幾乎從不做惡夢,安安則怕黑怕孤單,小時候往往睡不安枕、惡夢連篇,經常嚇醒過來,甚至還曾指著房間空無一人的角落說「媽媽,他還在那裡」。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偏心」?
手心和手背,老大與老二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相信每一對父母養育子女時都不存偏心,但誰是手心誰是手背呢?無論如何手心總是白一些,手背總是黑一些。我自己有個哥哥,我的許多朋友裡,也有很多人都有哥哥。不知道為什麼,老大總是情感內歛,不愛也不大會表達內心的波動;老二則大多感情奔放、愛哭愛笑,一會兒烏雲密佈、一會兒又陽光普照。我們家的老大和老二,也是這樣。孩子哭了,你就會抱他、哄他、勸他;孩子笑了,你就會如沐春風,跟著開心起來;孩子向你撒嬌、依偎著你,那種感覺貼心透肺、無限美好──我和安安的親子之旅,一直都像這樣。
我和信之,則很少有「濃情密意」的時刻。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也正因為很少,
才更讓人刻骨銘心──比如說,許多年前三軍總醫院的那一個黎明。
我來照顧你,你來照顧我
那一天,信之忽然染上急性腸炎,夜裡送到三軍總醫院急診,醫生說必須留院觀察一天。那時信之差不多五歲大,安安更只有一歲多,媽媽當然不可能到醫院守夜;失業在家的我,理所當然在信之病床前坐了一夜。
一夜無事,清晨六點多時信之才第一次醒來,望見我坐在床前,第一句話就問:「爸爸──你都沒睡覺嗎?」即便那時才只個小男孩,他的口氣,就已充滿了「就事論事」的味道。
我趕緊問他肚子痛不痛、睡得夠不夠,他只說了一句「爸爸,我已經好了」,便掀開被子下床來;我猜想他睡了一夜一定尿急,趕緊取下昨晚以來的第二筒點滴,就要陪他上廁所去。誰知道他一屁股就坐在我過夜的那張椅子上,用孩子特有的清明眼神望著我,不急不徐的對我說:「爸爸,該你睡了,換我照顧你。」
說完這話,他便掉過頭去,正襟危坐,兩隻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張空床,好像我已經躺在上頭,而他正在盡心盡力的照顧我。
他沒有說「辛苦了,爸爸」,沒有擁抱、沒有執手,甚至連一聲「謝謝」都沒出口,但一時之間我禁不住淚眼模糊,體會了為人父以來最深刻的感動。
嘴上雖不說,心裡話很多
我很想說「信之,你真的很棒,很了不起」,但我說不出來。如果是安安,他一定會鄭重說謝,也許一下床就會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說不定還會主動親吻我的面頰,眼眸中也一定始終閃現幸福、感激的光芒;是的,那樣當然也會讓我感動,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靜靜坐在椅子上等著爸爸上病床的身影,回想起來
卻讓我更加難忘。
如果說我「感覺上」比較疼愛安安,那麼「感覺上」也是安安比較疼愛我;但就如我媽對我們兄弟的評語:「你哥哥只是不會說讓我開心的話,卻比你們都孝順。」信之, 也許內心深處並不像外表那樣不動聲色。
不說,並不就表示沒有;不要,也不見得就不需要。知子莫若母,如果連媽媽都要提醒我信之的存在,做爸爸的又怎能說「我沒有偏心」?這個暑假裡,為了彌補他必須天天到學校上輔導課,回家又還得複習國一、國二的功課,媽媽陪他晨泳、上書店選小說,我則為他的MD錄製音樂,負責在他挑選電影之後隊買票,這才發現,果然這個平日裡動不動就說「我沒關係」的孩子,其實想要的 東西還真不少。
萁在釜下燃,父在釜中泣
但無論怎麼亡羊補牢,我總覺得心裡虛得緊;為了一探究竟,有一天吃晚飯時,我故意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問你們兩個一個問題──爸爸有偏心嗎?」兩個兒子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笑而不答。我知道,那當然是「你有偏心」的意思,所以我又問:「真的嗎?那麼你們覺得爸爸比較疼誰?」
在我自己,這是明知故問了;但兩個兒子卻毫不猶豫,不約而同的舉起手來,你指著我、我指著你。坦白說,這個答案讓我嚇了一大跳。我母親在最艱難的環境下養育了四個孩子,男女都打也都罵,罵人時比我兇、打人時更比我狠,但我們四個孩子私底下卻都認為「媽媽很疼我們,但是最疼我」;我不知道她怎麼做到這一點,最少最少我就做不到。我的孩子竟然都覺得我偏心,而且都偏愛另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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